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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4 章
四月将尽,天气彻底暖和起来。梧桐树荫日渐浓密,阳光透过层层叠叠的新叶,在校园的水泥路上洒下细碎晃动的光斑,已带上几分初夏的力度。空气里漂浮着植物蓬勃生长的青涩气息,混合着远处球场上隐约传来的喧嚷。
那日清晨广播带来的巨大悸动,如同投入心湖的石子,涟漪虽已渐次平复,却在苏默心底沉淀下一种实实在在的东西——希望。一种被看见、被回应的,微小却无比明亮的希望。
这希望像一株破土而出的嫩芽,顶开了长久以来盘踞在他心头的自卑与怯懦的硬壳。他开始觉得,自己或许并非永远只能是一个躲在阴影里的旁观者。至少,在文字的王国里,他获得了一次与她对话的资格。
这种心态的转变,最先体现在一个看似微不足道的决定上。
周五下午,结束了在收发室的值班,苏默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返回宿舍或去图书馆。他揣着刚刚领到的、薄薄一沓做家教挣来的钞票,第一次没有直接将其存入那个用来应对学费和生活费的铁皮盒子,而是朝着校门外那条热闹的、挤满了各色小店的长街走去。
街道两旁,音像店里飘出Beyond略显沧桑的歌声,杂货铺门口挂着五颜六色的塑料制品,空气中弥漫着油炸食品和劣质香水混合的、略显廉价的繁华气息。苏默微低着头,在人群中穿梭,目光掠过那些琳琅满目的商品,最终停留在了一家招牌斑驳的“红星供销社”门前。
这家店货物齐全,从文具五金到日用百货,价格也相对实惠,是许多学生采买日常用品的地方。苏默在门口踌躇了片刻,深吸一口气,像是要踏入某个重要的仪式现场,撩开印着“欢迎光临”字样的透明塑料门帘,走了进去。
店内光线有些昏暗,混合着橡胶、布料和樟脑丸的复杂气味。他径直走向卖鞋服的柜台。玻璃柜台里,摆放着几双时下流行的运动鞋和皮鞋,价格标签上的数字让他望而却步。他的目光,最终落在了柜台下方一个敞开的大纸箱里。
里面堆放着一种最常见的、白色的网球鞋。帆布面,橡胶底,样式简单,没有任何多余的装饰,是许多经济不宽裕的学生们的选择。
“同志,看看鞋?”一位戴着套袖的中年女售货员走过来,语气平淡。
苏默指了指纸箱里的白网鞋,声音有些发紧:“这个……能拿一双看看吗?39码。”
售货员弯腰,在纸箱里翻找片刻,拿出一双崭新的白网鞋,放在柜台上。鞋子散发出淡淡的橡胶和棉布的味道。
苏默伸出手,指尖有些微颤地触碰着那洁白的帆布鞋面。很软,很干净。和他脚上那双边缘已经磨损、颜色泛黄发暗的旧胶鞋,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他想象着这双鞋穿在脚上,走在校园里的样子——会不会,显得更配站在有她的地方?哪怕只是远远地,不那么突兀?
“多少钱?”他问,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
“十二块五。”售货员报出价格。
这个数字,相当于他近两周的菜钱。苏默的心揪了一下,但脑海中立刻浮现出林晚晴在广播里念诗的声音,那温柔的、带着回响的声音,给了他一种前所未有的勇气。
他没有再犹豫,从口袋里掏出那沓被汗水微微濡湿的钞票,仔细数出十二块五毛钱,递了过去。动作带着一种近乎壮烈的决绝。
“给你拿个袋子装着?”售货员一边找零,一边问。
“不用了,谢谢。”苏默低声说,他将旧胶鞋脱下来,小心翼翼地换上这双崭新的白网鞋。
脚底传来一种陌生的、略带弹性的触感。鞋子很合脚,包裹着他常年穿着不合脚旧鞋而有些变形的脚掌,带来一种奇异的、被妥帖安置的感觉。他低头看着自己脚上这一抹刺眼的、崭新的白色,在昏暗的店里,这白色仿佛自带光芒,晃得他有些眼晕,心头涌上一股混杂着奢侈感、罪恶感和崭新希望的复杂情绪。
他提着用旧报纸包好的旧胶鞋,走出供销社。午后的阳光明晃晃地照在他身上,也照在他脚上那双崭新的白网鞋上。他有些不自在地缩了缩脚,仿佛这抹白色会吸引所有路人的目光,将他那点隐秘的心思暴露无遗。
回校的路上,他走得很慢,每一步都感觉轻飘飘的,又沉甸甸的。水泥路面传来的坚硬触感,透过薄薄的橡胶鞋底,清晰地传达到他的脚心。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知到自己行走在校园里,不再是那个试图隐去所有痕迹的影子。
第二天,周六。文学社没有安排大型活动,但有几个社员约好了在活动室整理书籍。苏默也去了,一方面是想帮忙,另一方面,也存着一丝极其微弱的、或许能“偶遇”她的期待。
他依旧穿着那身洗得发白的蓝布衬衫和卡其布裤子,唯一的改变,就是脚上这双崭新的白网鞋。走进活动室时,他下意识地先看了一眼那个她常坐的位置——空的。他心里松了口气,却又隐隐有些失落。
他默默地开始整理堆在墙角的一摞旧期刊,动作一如既往的安静。阳光从窗户斜射进来,在地板上拉出长长的光带。
不知过了多久,活动室的门被轻轻推开。林晚晴和另一个女社员说笑着走了进来。苏默的心瞬间提了起来,他几乎是本能地,将穿着新鞋的脚,往身后阴影里缩了缩,背脊僵硬。
“哟,苏默,来得真早。”同行的女社员笑着打招呼。
苏默低着头,含糊地应了一声,耳根已经开始发烫。
林晚晴的目光也自然地扫了过来,落在他的身上,随即,似乎微微停顿了一下。她的视线,好像在他脚上停留了那么一瞬。非常短暂,短暂到苏默几乎以为是自己过度紧张产生的幻觉。
她什么也没说,只是对他礼貌地、如同对待其他任何一位普通同学一样,微微点了点头,便和女伴走到另一边开始讨论起广播站下周的稿件选题。
苏默僵在原地,手心冒汗。她看到了吗?她会不会觉得这双新鞋很突兀?很可笑?他感觉自己像个偷穿了别人衣服的小丑,所有的勇气在那一刻几乎消散殆尽。
他整个下午都心神不宁,整理书籍的动作也慢了许多。偶尔,他会偷偷抬起眼,飞快地瞥一眼林晚晴的方向。她正专注地和同伴讨论,侧脸在阳光下显得宁静而美好。她似乎完全没有再留意他,无论是他的旧衬衫,还是他的新鞋子。
直到活动结束,大家陆续离开。苏默是最后一个走的,他仔细地检查了窗户,关好了门。
走在回宿舍的林荫道上,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他低头,看着自己脚上那双在暮色中依然显眼的白网鞋,心里那点因未被特别关注而产生的失落,渐渐被一种更复杂的情绪取代。
也许,她真的没有注意到。也许,注意到了,但并不在意。
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
他买了这双鞋,不是为了取悦谁,或者证明什么。这是他为自己做出的改变,是那颗名为“希望”的种子,在他贫瘠土壤里生出的第一片嫩叶。是他向那个有她的、光亮的世界,迈出的、属于他自己的、微小而坚定的一步。
想到这里,他挺直了一直有些佝偻的背,尽管脚步依旧不算轻快,但每一步,都踏得比以往更加实在。
这双白网鞋,会慢慢变旧,沾上尘土,如同生活本身。但它记录下的,是一个少年在晦暗青春里,第一次因为心之所向,而勇敢地为自己添上的一抹亮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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