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远赴地狱
太宰治独自留在房间里,夕阳的余晖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
他低下头,看着自己纤细的、属于孩童的双手。这双手,可以轻易抹消一座建筑,却无法轻易抹消这两年多来,被强行烙印在空白灵魂上的、纷繁复杂的人间痕迹。
他的大脑像最高速的计算机,本能地罗列着两个选项的利弊。
远走他乡,安全,被奉若上宾。逻辑清晰,道路平坦。
留在此地,危险,被当作核武。前途未卜,荆棘密布。
结论似乎不言而喻。
可是……
“最优解……”太宰无声地咀嚼着这个词,舌尖尝到的却是一种近乎苦涩的无聊。如果生命的意义仅仅在于选择最有效率的生存路径,那和一台保养良好的机器有什么区别?
他抬起头,目光仿佛穿透了纸门,看到了那个独自守在门外、背负着整个国家的期望与自身的无力、却依然想给他最后一个选择的男人。
他想起了清先生说过的话:“生命的意义,或许并不在于存在这个状态本身,而在于……在存在的时候,选择如何存在。”
选择如何存在……
如果存在本身只是混沌与虚无,那么清先生,就是他在这片虚无中,遇到的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试图为他点亮一盏灯,告诉他何为“存在”之形的人。
现在,这盏灯的光芒正被战火与政客的愚蠢所笼罩,但它本身,作为不知道具体是什么东西的千年老妖,或许是永不熄灭的。
清先生可能会暂时失势,可能会被剥夺议员的身份,可能会被迫隐于幕后,但他永远不会消失。
太宰治清楚地知道这一点。
然而,然而,也正是这一点,让他此刻的抉择变得更加复杂而矛盾。
清先生不会死,但他所珍视的、试图在这个时代塑造的秩序与人性,他所给予太宰治的那个被称为“家”的幻影,却可能随着他政治影响力的崩塌而彻底粉碎。
他可以选择离开,去海外获得安全与自由,等待尘埃落定。反正清先生终究会在这里。
但那时归来的他,面对的还会是那个会带他去游乐场、会笨拙地伪装圣诞老人、会给他过生日的清先生吗?
还是只是一个被战争磨砺得更加冰冷、更加符合千年老妖身份,像盂兰盆节之夜那个不速之客一样的清先生?
他想守护的,似乎并非清先生不朽的存在,而是清先生在他面前展现出的、那短暂、脆弱却无比珍贵的人性的一面。
他下定了决心。
真正的选择,从来不是非此即彼的二元对立。
他一定可以找到两全的办法。
太宰治缓缓地站起身。他走到门边,没有立刻拉开。
门外,是死一般的寂静。清先生没有离开,他感觉得到。
时间,仿佛凝固了。
然后,太宰治抬起手,拉开了纸门。
本田清就站在门外,身影在廊下的昏暗中显得格外沉静。
他似乎微微一怔,没想到少年会以如此直接的方式出现。看着太宰治,他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像是终于下定了某种决心。
“小治,”他的声音比平时更加低沉,“在等你做出决定之前,有一件关于我自身的事,你必须知晓。这或许会影响你的判断。”
他示意太宰治跟他来到庭院边缘,这里远离任何可能存在的监听。
夜风拂过,带着深秋的寒意。
“我并非普通人类,”
本田清直视着太宰治,那双灰眸在夜色中仿佛沉淀了无尽的光阴,“我,即是这片土地千年意志的显现。你可以理解为……国家其本身的意识。”
太宰治的瞳孔微微收缩。
许多碎片在这一刻瞬间串联起来——清先生那不合常理的悠久生命、他对这片土地超乎寻常的执着与了解、他能在高层周旋的深层资本……
原来如此。
“我告诉你这件事,并非为了命令或胁迫你。”
本田清的语气异常郑重,“恰恰相反。我是想让你明白,即便是我,作为这个国家本身的意志,在此刻也面临着内在的冲突与局限。我无法以国家的名义,为你指出一条绝对正确的路。”
他看着太宰治,眼神恢复了作为清先生的温和与坦诚:“我能给你的,只有基于我所知的全部信息,以及……我个人的请求。
我希望你能去一个更安全的地方,比如法国。
但最终,小治,”
他将真相和盘托出,然后退后一步,将整个世界的重量和选择的自由,一并还给了这个孩子:
“选择权,永远在你自己的手中。”
话语落下,本田清不再多言,只是静静地等待着。
太宰治站在原地,信息在脑中奔流。国家意识体……原来清先生就是这片土地本身。
那么,那些春桃、夏祭、秋月、冬雪,那些茶道与棋局,那些被视为人性的温暖碎片……
全都是这片土地意志向他这个非人之物伸出的手。
一个念头如同闪电般劈开迷雾,清晰无比。
他抬起头,目光不再有丝毫迷茫,一种超越年龄的决断力在他眼中凝聚。
“清先生。”
他的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我选择离开这里。但不是去法国。”
“我要去不死军团所在的战区。”
他看着本田清,继续阐述着自己的意志,仿佛一个战略家在部署棋局:
“而您,需要给军部一个他们能够接受的理由。这个理由就是——”
太宰治的嘴角甚至牵起一丝极淡的、近乎锐利的弧度,“作为超越者的我,只愿意回应国家意识体的意志,拒绝接受任何世俗官僚机构的直接命令。
我的离开,不是执行他们的决议,而是基于我自身意志,对您——这片土地化身——的唯一性回应。”
他顿了顿,总结道:“这样一来,他们既无法强行留下我,也无法因此问责于您。因为能影响我的,并非您个人,而是您所代表的、那个至高无上的国家概念本身。”
这不是接受谁的请求或任务,这是太宰治在知晓一切后,完全依靠自己的意志所构思的、破局的唯一妙手。
他不仅选择了自己的道路,更要反过来为清先生设计好铠甲。
本田清望着他,最终,千言万语化作一个极其轻微,却充满认可与释然的颔首。
“……我明白了。”
太宰治的宣言在夜色中落定,仿佛一道无形的契约就此达成。
本田清凝视着他,眼中最后一丝忧虑被一种深沉的了然所取代。他没有再多言,只是微微颔首。
“需要准备什么?”他问道,语气不再是长辈对晚辈的关怀,更像是同谋者之间的确认。
“地图,足够隐蔽的路线的信息,”太宰治回答得简洁利落,思路清晰,“还有一套不起眼的衣物。其他的,不需要。”
他的要求如此之少,仿佛早已习惯了轻装简行。本田清转身离去,片刻后带回一个轻便的布囊。里面是一张手绘的简图,以及一套深蓝色的平民衣物。
太宰治接过布囊,开始利落地脱下身上那件象征身份与礼节的深绀色访问者和服。柔软的昂贵布料滑落,被他仔细地叠好。
他并没有将它随意放下,而是向前一步,双手捧着,递还给本田清。
“这件,请您替我保管。”太宰治的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认真,“等我回来,要按这个款式,再做一套合身的。”
本田清微微一怔,接过那件仿佛还带着少年体温的和服。
“好。”
他只回了一个字,却重若千钧。
然而,太宰治的话并未结束。他稍微别过脸,用带着点别扭的语气补充:
“还有……下次的布料,要选摸起来更舒服一点的。现在这件,虽然很好看,但是领子这里,”他指了指自己的脖颈,“有时候会觉得有点痒痒的。我都忍了好久了。”
本田清看着眼前这个在离开前夜,还在认真投诉衣服材质细节的小孩子,心头那沉重的担子仿佛瞬间被一种无奈的柔软取代了。
他仔细看了看衣领的内衬,郑重承诺:“好,我记下了。下次一定用最柔软的料子。”
“这还差不多。”太宰治小声说,然后像是完成了一件大事,转身利落地开始收拾他那个小小的行囊。
太宰治走向床边,从枕头边拿出了那个略显陈旧的、本田清曾笨拙地伪装成圣诞老人送给他的小猫布娃娃。
他没有多看,只是自然而然地将其塞入了行囊之中。
这个动作被本田清看在眼里,灰眸中闪过一丝难以言喻的柔和。
换上便于行动的深蓝色便服后,太宰治整个人的气质已然改变。
本田清将一枚陈旧的护身符递给他:“很多年前求的,据说能指引迷途者归家。”
太宰治看着护身符,没有立刻去接,而是先确认了此行的名义——那个由他构思、经本田清完善的、足以应对军部的完美说法。
在得到肯定的答复后,他才伸出手,接过了护身符,仔细地放入怀中贴身处。
黎明前最深的黑暗中,太宰治悄无声息地融入庭院。
他没有回头。
因为最后,他一定会回来,回到这片孕育了他、也试图吞噬他的土地,在亲自走过地狱之后,回到这片人间。
本田清独立廊下,手中紧握着那件叠得整整齐齐的访问者和服,望着少年消失的方向。
这并非一场告别,而是一场关于未来的盟约。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