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年献鱼

　　孙子焦领头在前，黑廿九无声跟在半步之后，仇雁则磨磨蹭蹭拖在最后。没想到这栋楼竟没电梯——都什么年代了，还是香港。好在只是三楼。

　　刚爬完一层，仇雁已喘得上气不接下气，运动鞋踩在老旧的水泥台阶上，每一步都像在抗议。好不容易蹭到三楼，她扶着墙匀气，脑子里没来由蹦出一个念头：这情形怎么有点像《献鱼》里女主打工先爬楼的桥段？可人家爬的是宗门仙阶，自己爬的是香港唐楼——明明该是霓虹璀璨的现代都市，偏藏着这样被时光按了暂停键的角落。

　　给师祖打工，果然先从爬楼梯开始。仇雁抹了把额角，心里嘀咕：发达香港，老旧楼梯，魔幻搭配。
　　推门走进办公室，室内景象与陈旧的楼道截然不同——房间不大，但收拾得井井有条。六张办公桌紧凑摆放，每张桌上都亮着一台电脑，屏幕幽幽地泛着光。桌边堆着一叠叠A4纸，有些用文件夹仔细归拢，有些还散在台面，空气里浮动着纸页与电子设备特有的气味。

　　已有三人坐在其中。一见孙子焦进来，他们立即起身。

　　“董事长，您来了。”

　　站在中间、戴细框眼镜的年轻男子率先开口，手里拿着平板：“庚润药业的银行流水我们已经初步筛过一遍，所有有疑点的转账记录都单独导出了，主要集中在几个关联账户……”

　　话说到一半，他目光掠过孙子焦肩头，落在了后头扶着门框、气息还没喘匀的仇雁身上。

　　男子话头稍顿，随即露出一个恍然又客气的微笑，朝仇雁点了点头：

　　“董事长，这位是您请来帮忙的新同事吗？”

　　另外两人也顺着他的目光看过来，脸上带着类似的好奇与善意。

　　“欢迎欢迎。”

　　这位是庚润药业的应付会计仇雁，这三位是我公司的人。”孙子焦话音落，转身便径直走进隔壁办公室，门轻合的声响落定，留仇雁愣在原地，满眼茫然被王阳引到一张办公位前。

　　戴细框眼镜的王阳率先开口，语气亲和：“您好仇会计，我是王阳，年纪肯定比你大，算是项目部经理。另外两位，一个是苏助理，一个是白会计，往后咱们就一起共事了。”

　　苏助理笑着点头致意，神色温和；白会计抬眼扫来，轻轻颔首，指尖仍落在键盘上，屏幕里密密麻麻的数字泛着冷光。仇雁回神，攥着包带低声应了句“您好，多指教”，目光落在桌上堆叠的凭证与亮着的账目表上，无措里添了几分紧绷的局促。

　　仇雁一屁股陷进办公椅，皮革表面发出轻微的摩擦声。她在心里暗骂，打工人果然是天生牛马命，才离了职，连年假都没休上，就又被拽回这不见天日的格子间。骂归骂，手上却一刻没停——掀开笔记本，接入公司内网，点开庚润药业的往来账目流水。口袋里的U盘沉甸甸地坠着，她隔着衣料按了按，冰凉的金属棱角硌着掌心。眼下还不能轻举妄动，她想，得先观望些日子。

　　香港这地方，她人生地不熟，连个能搭把手的人都没有。真要出了事，能指望的，竟只有那个阴晴不定的司马焦。可他究竟要她做什么？她至今摸不透。眼前这一摊烂账，像张蛛网，沾上一点，恐怕就再难脱身。到时候别说全身而退，怕是连平安都成奢望。

　　心口蓦地一紧，像被什么攥住了，血液都往头上涌。她深吸一口气，把那些翻腾的念头死死压下去——别想了，仇雁，先把今天混过去。：想得越多，死得越快。当好咸鱼，少琢磨，是这世道的保命法则。自己又没拿什么好处，顶多算个流程疏漏，爱怎样就怎样吧。

　　指尖落下，敲在键盘上，发出细碎的嗒嗒声。她的目光沉进屏幕，被密密麻麻的数字吞没，那些盘旋的顾虑，也被暂时埋进了账目的缝隙里。

　　仇雁在办公桌前已静坐近一小时。指尖从庚润药业厚厚一叠付款流水明细账上缓缓划过，数字在眼前跳动，却像隔着毛玻璃——每笔账目都附了合同、发票、审批单，链条完整，逻辑自洽。直觉频频作响，提示着多处可疑，可要揪出能立住的证据，却像在密林里找一条刻意被掩埋的小径。

　　她摘下眼镜，揉了揉眉心。既然从账目本身难以突破，何不换个角度？企业的销售收入，采购与经营净现金流之间，通常保持着稳定的动态关系。如果某个月份现金流出现异常波动，底下很可能藏着不想被看见的东西。

　　思路一通，手上立刻有了方向。仇雁调出近三年的财务数据，指尖在键盘上飞快敲击，数据透视表快速成型。随着筛选条件一层层叠加，那些隐藏在平滑曲线下的“毛刺”逐一现形——三月、七月、十一月……这几个月份的经营活动现金流明显偏离了正常轨道。

　　锁定异常月份，再反向追溯具体账目，隐藏的线索如退潮后的礁石般显露出来。她将筛选出的可疑应付账款单独列出，屏息细看——果然，这些异常月份里的多笔付款，与她私下保存的U盘记录重合，且远不止已知的那些。其中也包括那笔她曾经手5000万的支出，付给盛华药业的咨询服务费，

　　仇雁的目光在屏幕上那串疑点清单上停留了片刻。这些数字和日期像一个个暗号，指向更深的水下，但她清楚，仅凭这些还撬不动那块巨石——真正的钥匙，是孙子焦能拿到的那一摞摞原始凭证。

　　她瞥了眼电脑右下角的时间。从踏进这间办公室算起，才过了一个钟头。现在就急着交作业，与她平日里那副不紧不慢、能拖则拖的“咸鱼”做派未免相差太远，容易惹人侧目。她索性向后靠进椅背，将那股急于求证的心思强行按捺下去，指尖在手机屏幕上划动，点开美食应用，煞有介事地浏览起香港的茶餐厅和烧腊店来，一家家看得仔细，点评也读得认真，姿态十足地“摸”起了鱼。

　　时间在看似漫无目的的滑动中悄然流走。当时钟的指针渐渐逼近十一点半，晨间那点刻意带进门的慵懒散漫早已在安静的等待中褪得干净。她嘴角牵起一丝几不可察的弧度，像是终于等到了开场的锣鼓。这才不慌不忙地保存文件，整理成文件夹，是时候了。
　　仇雁直起身，伸了个不明显的懒腰，转头朝王阳扬声招呼：“王阳老师，我这边筛出些应付账款的疑点，您看是直接交给您吗？”语气平淡得像只是交份普通报表，半点不显内里藏的波澜。
　　王阳愣了愣，颇有些意外这姑娘竟这么快就沉下心摸到疑点，董事长催得紧，这事牵扯甚广，他查银行流水熬了三天三夜没合眼，正急着抢进度，当即点头：“拿来我看看，越快梳理越稳妥。”语气里藏着难掩的急切，眼底满是对进度的焦灼。

　　王阳点开仇雁发来的表格，彩色标注清晰圈出疑点，每条备注都条理明了，刚好能和他熬了几夜的现金流水对应核验，省了大半梳理功夫。他心头暗叹，这姑娘竟如此利落能干，果然是董事长慧眼识珠，找来好帮手。

　　王阳指尖飞快转发文件给孙子焦，特意附言夸赞仇雁专业利落、素养扎实，字句里满是认可。另一边仇雁早收了工作心思，满脑子飘的全是香港美食，盘算着午间该寻哪家解馋，眼底藏着几分雀跃的馋意。

　　仇雁的心思早已从报表数字间溜走，飘向了更实际的生存问题：午饭究竟如何解决？这栋写字楼能点外卖么？手指无意识地在手机边缘摩挲，仿佛已能触到温热餐盒的质感。

　　办公室里静得只剩键盘敲击与偶尔翻动纸张的声响。王阳专注地盯着屏幕，眉头紧锁；斜对角的同事更是像尊雕塑，一上午连水杯都没端起过。这种密不透风的安静，与仇雁过往工作时惯常的轻松说笑形成了鲜明对比。她悄悄调整了下坐姿，只觉得这过分规整的寂静像件不合身的紧身衣，勒得人呼吸都不太顺畅。

　　仇雁正琢磨着是点外卖还是去楼下便利店凑合一顿，孙子焦已走到她工位旁，将一份包装精致的餐盒轻轻放在她桌上。

　　“仇会计，我订了简餐。今天就在办公室将就一下，一会我得出发回总部——那边正召集八大分公司的财务负责人集中对账。”他声音温和，目光里却藏着更深的东西，“等我回来，再好好请你吃顿地道的粤菜。”

　　仇雁看着餐盒上烫金的logo，心里那点别扭又翻上来。董事长突然的殷勤，像件尺寸不合的礼服，裹得人不自在。可转念间，那点“三流本科出身竟也能坐在这儿”的自嘲，又给了她一种近乎讽刺的底气。她接过筷子，低声说了句“谢谢孙总”。
　　孙子焦回到自己办公室，关上门，才将那口气缓缓吐出。

　　他看过王阳刚发来的文件，心里的石头松一分，可随之涌上的，却是更深的苦笑——集团上下这么多人，层层架构，道道流程，最后发现问题端倪的，竟是一个基层分公司的会计。

　　这是一种悲哀。庞大机器精密运转，每个零件都安分守己，却也在日复一日的磨合中，失掉了跳出齿轮、审视全局的能力。人们习惯了执行，忘记了思考。

　　他透过百叶窗的缝隙，望向外面办公区。仇雁正低头安静吃着饭，侧影专注，对即将袭来的风雨毫无察觉。那个开心吃饭的身影莫名地熟悉，让他沉溺了，久远以前，他好像很喜欢看到一个仙女开心吃饭的场面。
　　一丝恍惚攫住了他。他竟有些沉迷于此刻的平静——尽管他知道，这平静之下，暗流已开始汹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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