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诱

　　程艾青在想，假如那个夏天她没有遇见沈姜南，她的人生会是怎么样的。

　　她无法想象，或是说不敢想象那样的人生。

　　那天，在她即将踏入灰暗无明的人生时，是沈姜南骑着马将她拉了回来。

　　说是沈姜南给了她一段全新的人生都不为过。

　　沈姜南给外婆出了手术费，又找了学校的老师和相关部门上门对程阿爸阿妈一通教育。

　　程艾青是米山唯一的大学生，理应得到重视。

　　阿爸阿妈虽然无比气愤程艾青，但是因为相关部门的施压，他们当下也不敢多说什么。

　　那个夏天剩下的时间，程艾青几乎都是跟沈姜南腻在一起。

　　她们没有人再提那天山崖下画画时发生的意外，但是相处时，程艾青明显感觉到她们之间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沈姜南会去牵她的手，会给她撩去发间的蛛丝，还会在她笑着时，突然伸手过来捏一捏她的脸颊。

　　她不知道沈姜南具体的想法。

　　或许像小王老师那样，把她当成妹妹。

　　或许是一个密友。

　　但是不管是什么关系，程艾青都知足了。

　　在沈姜南为她做了那些之后，她再也不敢有过多的希求。

　　至少，在她换清欠沈姜南的债之前，她不敢奢求。

　　夏天很快就要过去，程艾青每天都在祈祷时间能够慢一点。

　　但显然，越是让人珍惜的时间，越是一闪即逝。

　　很快，就到了接外婆出院的日子。

　　沈姜南特意租了一辆小轿车接外婆。

　　小车行驶到进山的路口，一辆黑色的越野抛锚在那里。

　　她们下车查看，一个打扮精致的女人从车旁走出来。

　　对方看到沈姜南，满脸惊喜叫到：“阿南。”

　　沈姜南的妈妈来找沈姜南了。

　　那是程艾青第一次看到沈姜南的眼底流露出那样的冷，像深冬结冰的寒潭，只一眼就让人颤栗。

　　沈姜南的妈妈跟着她们一起上山。

　　接下来的日子，不管沈姜南去哪里，对方都跟着。

　　女人来给沈姜南道歉，并且希望沈姜南跟她一起回去。

　　可惜，不管她说什么，沈姜南都直接无视她。

　　眼看着沈姜南油盐不进，她就将目标转向了程艾青。

　　那日，程艾青正在割猪草，她突然走到程艾青旁边问：“你是叫程艾青？”

　　程艾青之前听说过一点对方跟沈姜南的事情。

　　这个女人是背叛沈姜南的人，程艾青想着，对对方不可能有好脸色。

　　她没有理女人，埋头割自己的猪草。

　　对方却继续在旁边说到：“你跟姜南是很好的朋友吧？”

　　“真是难得，姜南长这么大，没结交过几个朋友，让她在意的人更是少之又少，我看她好像很在意你。”

　　一句话，还是让程艾青停下了镰刀。

　　沈姜南在意她？

　　程艾青知道，沈姜南对她是好的。

　　她自觉将那些好理解成一种善良。

　　就像之前说的，对于沈姜南这样的人，她如今不敢奢求太多。

　　可是，这种好从别人嘴里说出来，还是会让程艾青的心口一阵荡漾。

　　那些被压抑的情绪开始悄然生长。

　　她暗自咽了口口水，又听到对方说：“她能交到朋友我很开心。你也许不知道，我跟她之间有些误会。但是我是她妈妈。我不可能害她的。你是她的朋友，你肯定也想她好。”

　　“她有自己注定要过的生活，我现在就是来劝她的。我实话告诉你吧，我得了癌症，没有多少时间了，假如我不来，我怕她就这样一直飘下去了，她的才华不该浪费在这些地方。”

　　程艾青愣住，抬头看向对方。

　　女人见她一脸不敢相信，犹豫了一下，然后伸手一把取下了自己的头发。

　　原来她戴着的是假发。

　　程艾青不觉瞪大了眼睛。

　　对方注意到她的神色，苦笑一下，说：“或许这就是报应吧。”

　　“我知道自己对不起阿南。但是，当年我也是被迫的，那两个畜生拿到了我……总之，你能不能帮我劝劝阿南。我的一生就这样了，但是她的一生不该是这样的。”

　　程艾青迟疑了片刻，说：“你为什么不自己告诉她？”

　　女人说：“她肯定以为我是演戏骗她的。”

　　程艾青说：“那你怎么就觉得我会信你？”

　　对方盯着她，说出来的话却是：“你是个好孩子。”
　　到底是在商业圈磨破滚打过的人，识人的眼光不会差，更别说像程艾青这种白纸一样的人。

　　程艾青有种被看穿的羞耻感，抿着唇没有回话。

　　但是回去的路上，程艾青的脑海里全是女人取下假发的样子。

　　她整个人有点魂不守舍，以至于撞到人都没反应过来。

　　“想什么呢，这么入迷？”脸颊被人轻轻捏了一下。

　　程艾青抬起头，看到沈姜南。

　　不知道为什么，看到对方的一瞬间，程艾青的眼眶就有些酸了。

　　她想起小王老师对她说的关于沈姜南的那些事情。明明受欺负的是沈姜南，那些人却可以如此平淡回过头来希求她的原谅。

　　就像她永远不会原谅阿妈对她的那些痛殴，程子豪对她的欺辱，程阿爸对她的冷暴力，沈姜南凭什么原谅那些人？

　　可是她不是沈姜南，无法替沈姜南承受那些。

　　“怎么了，谁欺负你了？”沈姜南看到她眼眶发红，忙问。

　　程艾青摇摇头，说：“我们去看外婆吧？”

　　沈姜南盯着她看了一会，最后没有继续追问，点头说：“好。”

　　这些天，她们几乎每天都会抽空去看外婆。

　　外婆已经可以下床。她们才走到外婆的院子附近，就闻到了一股饭菜的香味。

　　程艾青立刻跑进外婆的厨房，外婆正在灶台上忙活。

　　她气哄哄地说：“外婆，不是跟你说了你要多休息，我会来给你做饭的啊。”

　　外婆笑着说：“我这都好得差不多了，再说了，就做个饭而已，能累成什么样？你要让我一直躺着，我才难受。”

　　程艾青不管不顾从外婆手里拿过锅铲。

　　外婆无奈一笑，说：“你这孩子。”

　　看到后面走进来的沈姜南，外婆又笑着打招呼：“姜南，快来坐。”

　　沈姜南叫了声外婆，听话地坐在外婆给她端来的椅子上。

　　那个椅子小小的，沈姜南的腿又特别长。她坐在上面有点憋屈，又有点说不出的可爱。

　　程艾青回头时看了一眼，忍不住笑出声。

　　沈姜南注意到她的笑，冲外婆说：“外婆，小妹欺负我。”

　　外婆闻言，在程艾青后背轻轻拍了一下，说：“别欺负姜南啊！”

　　程艾青忙叫着：“外婆，我哪里欺负她了。”

　　沈姜南双腿悠悠然伸向前面，说：“你刚笑我，还没欺负我啊？”

　　外婆说：“怎么能随便取笑人啊。”

　　程艾青看着沈姜南一副被外婆保护后，有恃无恐的样子。她以前怎么从来没有发现，沈姜南这个人还有这么无赖的一面呢！

　　不过，看着外婆维护沈姜南的样子，程艾青没有像外婆照顾程子豪时吃醋，反而有种难以描述的满足感。

　　她努力忽视那股感觉，特意将外婆说专门给沈姜南做的那碗青炒辣椒里多放了两勺盐。

　　等程艾青把菜做好，天也黑了。

　　外婆牵了一盏灯到院子里，一个四方小桌，将菜摆在上面，旁边点了一盏蚊香，准备在外面吃饭。

　　外婆特意拿了自己酿的花酒出来。

　　程艾青见状，忙阻止：“外婆，你才动手术，不能喝酒。”

　　外婆说：“不是我喝的，给你和姜南喝的。”

　　程艾青刚想说，沈姜南也不能喝酒。她喝醉了指不定干出什么事情来。

　　结果沈姜南拖了一条凳子坐在桌子前，说：“可以啊，我还没跟小妹喝过酒呢。”

　　程艾青闻言，到了嘴边的阻拦咽了回去。难得这一次对方没说不准她喝。

　　程艾青的人生愿望清单里有一项就是高考毕业后，好好醉一场。

　　她端着凳子坐下，外婆也坐了下来。

　　外婆一边给她们开酒，一边说：“姜南啊，外婆还没好好感谢你，今天就以茶代酒。”

　　说着，外婆就要给沈姜南倒酒。

　　沈姜南忙将酒瓶接过去，说：“外婆，我来吧。”

　　她倒了两杯酒，一杯递给程艾青。

　　外婆端起一杯茶，又跟她说了一遍感谢。

　　她也没客气，一口就把酒杯里的酒喝光了。

　　外婆见状，笑着说：“好酒量啊，姜南。”

　　程艾青：“……”要不是她知道沈姜南的真实酒量，她就真信了。

　　这家伙，怪会装镇定。

　　沈姜南又说：“外婆，你这酒真好喝，比我喝过的酒都好喝。”

　　外婆说：“喜欢你就多喝一点，我酿了好大一坛呢。”

　　沈姜南这时候看了程艾青一眼，说：“小妹，你也喝呀。”

　　程艾青端起酒杯喝了一口。

　　外婆酿的花酒清润爽滑，是很好喝的酒。

　　沈姜南见她喝了酒，眯着眼睛一副献宝地语气说：“是不是很好喝？”

　　程艾青心想我又不是没喝过外婆的酒，还要你显摆，嘴上却不服输地说：“那肯定的，我外婆酿的酒是世界上最好喝的酒。”

　　沈姜南笑笑：“那是的。”

　　外婆说：“就你两个给我戴高帽。”

　　沈姜南说：“外婆，我认真的。我喝过很多酒，都比不上你这个。”

　　外婆说：“你都给外婆夸得不好意思了。”

　　程艾青趁机夹了一筷子辣椒炒肉给沈姜南，说：“别光喝酒，吃菜啊。”

　　外婆说：“对对，这个辣椒炒肉，是艾青说你爱吃，我特意给你准备的，快吃吃看。”

　　沈姜南答了声好，将程艾青给她夹的一筷子肉全送进嘴里，下一秒，她整个人都凝住了。

　　程艾青见状，怕笑出声，立刻埋头吃菜。

　　外婆看到她的表情，问：“怎么了，不好吃吗？”

　　她睨了低头吃菜的程艾青一眼，好一会，还是将那一口肉咽了下去，转头对外婆说：“好吃的。”

　　外婆松了口气，说：“艾青炒肉的技术就是我教的，我还怕她没炒好呢。好吃你多吃点。”

　　程艾青忙跟着点头：“是啊，好吃你就多吃点。”

　　谁知道沈姜南当下就夹了一筷子肉到她碗里，说：“小妹，你也吃。”

　　“这是外婆为了答谢你特意准备的，你吃吧。”程艾青准备将那筷子肉夹还给她。

　　谁知道被她一把拦住：“这儿还有这么多呢，你看看你，最近忙农活都瘦了，也要吃点肉。”

　　程艾青：“……”

　　外婆在一边说：“是啊，囡囡，你也吃。外婆动了手术不能吃辣，这一盘都是你们两个人的。”

　　程艾青今天算是知道什么叫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了。

　　特别是看到沈姜南眼底一闪而过的笑意，她有种没成功捉弄对方，反而捉弄了自己的感觉。

　　她被逼无赖吃了一口，咸的差点哭出来。

　　后来她几乎没动那盘子肉，反而是沈姜南，不时夹一筷子，最后竟然将那盘肉吃完了。

　　眼看沈姜南越吃越淡定，倒是给程艾青看的愧疚极了。

　　又怕外婆说她浪费粮食，硬是没敢开口阻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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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姜南一边吃一边喝，一边跟外婆聊着天。

　　程艾青在旁边偶尔插上两句嘴。

　　盛夏的山里的夜风微凉，院子里不时传来花的清香，漫天星子在她们头顶安静闪烁着。

　　那小小的一方院子，有程艾青这辈子最珍重的两个人。

　　她们谈天说地，对酒当歌。那是程艾青十八年来，最幸福的一个刹那时光。

　　她后来时常会梦到。

　　她还记得吃完饭，沈姜南非要吵着外婆教她酿花酒。

　　外婆也没拒绝。

　　不过外婆说酿花酒最好是要春天的花。

　　沈姜南听了这话，从外婆家里拿出来一个瓷坛子，从外婆酿的酒里打了一坛子酒。

　　她找外婆要了纸和笔，不知道写了什么跟坛子用红布一起包着。

　　她拿来铁锹，在外婆的枣树下挖了一个坑，将酒坛埋了进去。

　　程艾青好奇她写了什么，她却不肯说。

　　小气鬼。程艾青想着，自己也学着埋了一坛，还让外婆也埋了一坛。

　　她们都写了对彼此保密的愿望。

　　外婆陪她们闹了一会累了，洗漱一下就回房休息了。

　　怕她们喝酒走山路，外婆特意给她们收拾了休息的房间。

　　程艾青想说让沈姜南赶紧去休息，却看对方双眼明亮看着她。

　　她被对方看得一愣，不觉问到：“怎么了？”

　　沈姜南说：“要不要去看星星？”

　　“去哪看？”山上的星星对程艾青来说并不是什么稀奇物。

　　沈姜南却有点激动：“屋顶。”

　　看来，她又醉了。

　　不过一想到这个夏天没剩下几天，程艾青很珍惜跟她相处的时光。犹豫片刻，程艾青就答应了她。

　　沈姜南虽然醉了，身手却敏捷得很。三两下就翻上了外婆的院墙。反而是程艾青，明明之前爬树上山都不在话下，这会儿喝了点酒，脚步就不怎么听使唤了。

　　最后是沈姜南伸出手，将她拉上去。

　　对方牵着她的手，沿着院墙一路往屋顶走。

　　人站在高处时就有种天空都在微微旋转的感觉，加上程艾青还喝了酒，这种感觉就越发明显。

　　她就感觉那漫天的星星都在她和沈姜南的头顶旋转着，给她一种不真实感。

　　特别是望着沈姜南牵着她的手，她感觉像是行走在梦境之中。

　　到她们坐在屋顶上时，她这种感觉不减反增。

　　好似漫天星子都落下来，将她跟沈姜南包裹着。

　　她抱着腿坐在那里，沈姜南双手撑在身后。

　　那一瞬间，程艾青又一次希望，时间在这一刻静止该多好。

　　但是片刻后，她听到沈姜南说：“我妈找你了？”

　　程艾青愣了一下，随即酒意好像醒了一半。

　　原来沈姜南都知道了。

　　程艾青迟疑片刻，还是点点头，嗯了一声。

　　“她跟你说了什么？”沈姜南问。

　　程艾青想了想，最后还是选择和盘托出。

　　沈姜南是被至亲背叛过的人，程艾青想对她做到绝对的真诚。

　　不过沈姜南听完她的话后，比她想象的要平静很多。

　　半晌，沈姜南问她：“你信她吗？”

　　她不知道沈姜南为什么问她信不信，毕竟不管她信不信，都无法影响早已经发生的一切。

　　她思索片刻，说：“她生病应该是真的。”
　　至于其他，她不知道。

　　沈姜南闻言，浅浅笑了一下，说：“她还是那么会使用手段。”

　　程艾青：“啊？”了一声。

　　沈姜南回头，目光熠熠看着她，说：“她知道，不管她跟我说什么，我别说信不信了，就是听都不会听一个字。”

　　“但是她让你来跟我说。她知道，假如是你说的，我会去听，会去想。我不傻，只要我想，就会想到她说的话的真实性。”

　　顿了大概一个世纪那么久，沈姜南再次开口，说出来的话却是：“程艾青，连她都看出来了，你还没看出来呢？”

　　程艾青傻傻看着沈姜南，完全不知道此时话题到了什么地方。

　　她想，自己也是真醉了，而且醉得不轻。

　　沈姜南看到她有点丢魂的样子，无奈笑了一下，然后说：“程艾青，明明那天你那么勇敢，怎么现在想都不敢往那方面想了？”

　　程艾青又“啊？”了一声，脑袋里的那根筋终于在这一刻迟缓地搭上。

　　沈姜南说的是？

　　程艾青瞪大眼睛，一脸不可思议看着沈姜南。

　　沈姜南看到她的样子，又笑了，片刻，说：“程艾青，你不会觉得我是个大慈善家吧？”

　　“我从来不是个善良的人。我也没那个功夫去对谁大发善心，我做那些，是因为你啊，笨蛋。”

　　“你……”程艾青感觉自己的眼睛都要瞪出来了。

　　她终于明白了沈姜南的意思，可是她根本就没有做好准备啊。

　　但是这世界上的大部分事情不是在人做好准备才会发生的。

　　比如灰头土脸时突然喜欢上一个光彩熠熠的人，比如突然被自己不敢渴求的人靠近，比如毫无预备的初恋的第一个吻。

　　“我要亲你。程艾青。我从见你第一面就想要亲你了。”沈姜南说话的语气那么霸道，凑过来的动作却是小心翼翼的。

　　她微微偏着头，慢慢靠近程艾青。

　　程艾青尚处在沈姜南那段话的震惊中，直到对方的眼睛到了她的面前，她这才慌忙用力闭上眼睛。

　　她感受到那股热气轻轻拂过脸颊，在鼻梢的地方停留了好久。

　　然后彻底盖在嘴唇之上。

　　十八岁的初吻，是浅浅的触碰。带着一点薄荷清凉，带着一点花酒清香。

　　是手用力拽紧在身边，又被对方的手用力捏住。

　　是分不清是谁紧张到微微在颤抖。

　　程艾青想着，大概是自己的，毕竟，这件事于她来说，真的像是做梦。

　　她不知道，沈姜南也在想是自己的，毕竟，再怎么淡定的人，在这件事上，竟然羞耻得选择了用酒壮熊人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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