祸芳华

　　庆熙二十五年冬，灰色天幕低低压着建康城的宫阙，鹅毛大雪让整个建康城埋入苍茫的素白。冷风如刃，刮过宫墙飞檐，卷起阶前几片枯黄的梧桐叶，发出呜咽般的声响。
　　此时的椒房殿内，却是另一番天地。
　　巨大的青铜兽首香炉里，银骨炭烧得正旺，暖意融融，将殿外的寒峭隔绝于无形。空气里浮动着馥郁而沉静的香气。孝成皇后端坐于主位之上，她身着一袭深青色绣金凤宫装，面容端庄。只是她那双望向窗外的眼眸里，沉淀着一丝挥之不去的清冷与倦怠。
　　今日，那位圣眷正浓的贤妃要带着她刚进宫的妹妹前来请安。
　　殿外传来一阵环佩叮当与细碎的脚步声，不疾不徐，却带着一股不容错辨的张扬气度。
　　“贤妃娘娘到————”
　　殿内的空气瞬间凝滞，宫人们立刻垂首躬身，连呼吸都放轻了三分。
　　门帘被两名健硕的宫人从外掀起，一股裹挟着冰雪寒气的香风先于人影闯了进来。贤妃王玉婷款步而入。她今日穿了一件火狐皮镶边的绯红色大氅，映着她欺霜赛雪的肌肤，宛如雪地里燃起的一团烈火。眼若秋水横波，那微微上挑的眼尾，总带着几分若有若无的媚意与挑衅。
　　在她身后还跟着一位身形纤弱的女子，那少女约莫十四五岁的年纪，穿着一身嫩柳黄撒花襦裙，未施太多珠翠，只在鬓边簪了一朵小巧的雪中春信绒花。她便是王家旁系新送进来的美人，名唤王玉梅。一双漆黑的眼眸，像两丸浸在水中的葡萄，纯净又带着一丝怯生生的好奇。她紧紧跟在贤妃身侧，小手攥着贤妃的袖角，仿佛那是她唯一的浮木。
　　“臣妾王氏，给皇后娘娘请安。”贤妃盈盈下拜，“天寒地冻，有劳娘娘久等，还望娘娘恕罪。”
　　她起身时，眼角余光轻蔑地扫过殿内众人，最后落在孝成皇后的脸上，嘴角的笑意更深了些。
　　孝成皇后缓缓抬眸，声音平稳无波，听不出喜怒：“妹妹免礼，快起来吧。”她顿了顿，目光转向贤妃身后的王玉梅，语气依旧平淡，“这位是？”
　　贤妃轻笑一声，亲自伸手将王玉梅扶起，揽入自己怀中般护着，亲昵道：“回娘娘，这是前些日子洵儿秋猎受伤，家中体恤，便从家中旁系里选来，送进宫中伺候臣妾的一个小妹妹，名唤玉梅。陛下见她乖巧伶俐，特赐了‘采女’的名分，暂随臣妾学习规矩。妹妹初来乍到，不懂事的地方，还请娘娘海涵。”
　　“哦？那这便是陛下的恩典了。”孝成皇后的声音依旧没有一丝波澜，她看着王玉梅那双漆黑懵懂的眼睛，忽然话锋一转，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威仪，“既是陛下的心意，那便是一家人了。王采女，抬起头，让本宫瞧瞧。”
　　这是皇后的特权，也是最后的尊严。谢涟漪要亲自审视这个夺走她荣光的“新人”。
　　王玉梅身子一颤，怯生生地抬起头，那双纯粹的眼睛对上了孝成皇后深不见底的黑眸。她眼中无措，只有一片清澈的茫然，像一只误入深林的幼鹿。
　　孝成皇后凝视着她，仿佛想从这张未施粉黛的脸上看出些什么。然而，她看到的只有一张年轻而干净的面庞，以及那份被贤妃庇护下的、毫无机心的依赖。这孩子本身并无过错，错的是那个将她推到风口浪尖的人。
　　“模样倒是周正，”孝成皇后淡淡地评价了一句，听不出是夸赞还是挑剔，“既入了宫，那便忘却前尘，以后得守好这建康城里的规矩，不可肆意妄为，乱了纲常。”

　　最终，还是贤妃打破了沉默。她掩唇一笑，那笑声依旧娇媚，却带上了几分冰冷的锋利：“皇后娘娘说的是。妹妹年幼，全仗娘娘教诲。臣妾与妹妹，都记下了。”
　　她拉着王玉梅，再次屈膝：“臣妾一等告退，不扰娘娘清净了。”
　　说罢，贤妃再也不看孝成皇后一眼，转身便走。火狐大氅在空中划出一道决绝的弧线，连同那抹嫩柳黄的身影，一同消失在殿门外茫茫的风雪里。
　　直到那阵香风彻底散去，椒房殿内依旧静得可怕。
　　孝成缓缓闭上眼，靠在椅背上。良久，她才睁开眼，目光扫过阶下那些噤若寒蝉的妃嫔和宫人，声音里透出一丝彻骨的疲惫与苍凉。
　　“你们都下去吧。”
　　转眼间还算热闹的椒房殿变得寂静一片，谢涟漪坐在梳妆台前，面前的铜镜映照她已经不再年轻的容颜。她摸着自己眼角的细纹，猛地她透过镜子看见自己长出了一缕白发。
　　沈瑞此时从屏风后走了出来，他拿起桌子上的牛角梳替谢涟漪梳妆。当那支代表着皇后威仪的九凤金钗被沈瑞拿起戴到谢涟漪的头上时，孝成皇后终于开口讲话了。
　　“本宫是不是老了？”
　　沈瑞手上动作一滞，若无其事道：“母后风华绝代，后宫之中自是无人能比。”
　　“你不必哄我，这后宫中春去秋来，没有人能一直青春永驻。”她顿了顿，似是想起一位故人，她透过铜镜跟沈瑞对视，“你母亲倒是一直年轻，让你父皇难以忘怀。”
　　沈瑞没有接话，只是将那枚发钗稳稳地戴好在皇后头上后，退至一旁，只是淡淡说道：“儿臣课业繁忙，就先行告退了。”
　　孝成皇后仔细地端详着镜子中的自己，殿外的宫人端着一碗热羹进门，将那热羹放在一旁榻上的桌子上。
　　孝成皇后踱步到榻上，她抬起纤纤细手拿着勺子搅动着碗里的羹汤，“别光把心思放在课业上，你也看到了如今王家有所行动，不可再像上次般行事鲁莽，切勿再让贤妃那母子二人再抓住把柄。”
　　沈瑞向孝成皇后行礼，“儿子记住了。”
　　沈瑞刚走至殿门前，又听到孝成皇后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你和那永宁县主也少来往，她家的事不是你一个孩子能参与的。”
　　沈瑞悄悄攥紧手中的门帘，脸色阴沉但是语气装着几分天真轻快，“母后所言极是，儿子谨记母后教诲。”

　　雪下得更大了，钟秀台院内，一阵猛烈的风啸掠过殿顶，似有瓦片被掀动的轻响。
　　“吱呀——”
　　门被轻轻推开一条缝，新来的侍女福儿端着一个红泥小火炉走了进来，炉上坐着一把紫砂壶，壶嘴正氤氲出袅袅白汽。“主子，新采的南山野菊，配上今年存下的蜜渍佛手，您尝尝？”
　　“嗯。”沈宴霜放下《论语》，接过福儿递来的青瓷盏。温热的茶汤入口，一股甘甜清苦的暖流直抵心脾，驱散了四肢百骸最后一丝寒气。她看着福儿被热气熏得微红的脸颊，轻声道：“来到钟秀台这几日还适应吗？”
　　福儿一怔，随即垂首笑道：“自是适应的。”她顿了顿，怕沈宴霜怀疑自己有二心，思索了片刻，又解释道：“那日宫道旁若不是县主相助，福儿怕是死在哪个角落都没人知道。莫说是这钟秀台，就算是刀山火海也要照顾好主子您。”
　　沈宴霜看着福儿圆圆的脸蛋，感觉那脸蛋手感极好的样子，她这样想着双手捧住福儿胖乎乎的小脸。
　　“你要这么说，椒房殿那日只有你愿意尊重我这有名无实的县主身份，本县主自是也该‘回报’你的。”
　　福儿被沈宴霜捧住脸，说话吐字不清道：“主子真是折煞福儿了。”
　　元青抱着阿樊进门时，看着这一幕也笑出声了。

　　正当这主仆三人在屋内逗弄阿樊时，院中传来一众呼声，
　　“小姐，那钟秀台您去不得啊！”
　　随着吱呀一声门响，一个娇纵的女声传进屋内主仆三人的耳中。
　　“本小姐倒要看看这钟秀台里到底住着什么洪水野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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