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小食肆

　　正月初四迎灶神。

　　沈芊橙特意和云苓起了个大早，摆好瓜果祭拜，希望今年能够再上一层楼。

　　这天的天气很好，阳光透过稀薄的云层，斑驳的洒在西市的青石路上，年节的欢愉还挂在各家各户的桃符上，但采买过节物什的人潮却已经少了。

　　沈芊橙的摊车前排了十几个人，年后的温度又降了点，古法奶茶的醇香和姜汁撞奶的温暖，无疑是这条街市上闪烁的亮点。

　　云苓站在一旁，仔细记着沈芊橙的动作，收钱、递碗，她学得认真。

　　动作虽然还略显生疏，但已经比刚来时麻利了不少，除了偶尔递东西时，指尖仍然会因为紧张而微微发颤。

　　被人骗到长安城差点卖进青楼的事，让她面对形形色色的陌生人时，心底那丝难以言喻的惶恐总是不肯褪去，那种不安与恐惧，令她格外珍惜眼前这辆小小的摊车和让她能够温饱的娘子。
　　唯恐自己做错了什么，丢了这份来之不易的安身之所。
　　沈芊橙能看出来云苓心中藏着的事，但她没有多言，这种事始终要靠自己走出来，旁人说得再多也是无用。
　　她将一碗盛好的古法奶茶递给带着小孩的年轻娘子，目光不经意地掠过摊前的每一位客人，最后扫向斜对面的张记酒楼。
　　自从腊月那场年礼风波之后，她的心就一直没放下来。
　　听来买吃食的客人说，那张记的陈掌柜被京兆尹府的人当中带走问话，先是罚了钱，又被责令不许再滋扰生事......这些天，张记确实没什么动静。
　　但是，沈芊橙太知道了，这件事远远没有结束。
　　“沈小娘子，最近怎地不见你做那富贵元宝肉了？”一位熟客一边接过她递去的奶茶，一边问。
　　“秦大娘，年节礼盒里的菜品都是应节出售，过了新年再出，便不合时宜了。”她浅笑着说，“您若喜欢，等天再暖些，我琢磨些清爽的时令小菜。”
　　“这话说得到也是。”
　　秦大娘笑着打包了一份姜汁撞奶，“小娘子手艺巧，又有主意，做什么都好吃。”
　　就在这时，队伍的末尾忽然传来一阵骚动。
　　“让让！都让让！没看见这里有人不舒服吗？”
　　来了。
　　沈芊橙心中一定，倒有一种尘埃落定的感觉。
　　一个面色蜡黄，身形干瘦的汉子，被两个同样流里流气的同伴半架着挤开人群，踉跄地扑到摊车前。
　　沈芊橙眼疾手快，将摊车往后拉了拉，避开了这人扑过来时将车上的东西都撞到地上。
　　那汉子双手捂着肚子，眉头紧锁，嘴里一直喊着难受和疼。
　　有人认出这城中有名的泼皮，“赵癞子，你不舒服上这作甚？去找大夫啊。”
　　赵癞子身边的两人对视一眼，大声嚷嚷道，“就是这里！老赵就是吃了这里的东西，昨儿回去上吐下泻了一宿，折腾到了天亮。”
　　摊前排队的人一愣，纷纷退开半步，惊诧的看着瘫坐在地上的汉子。
　　云苓的脸倏地白了，手里盛了高汤的陶碗险些没有拿稳。
　　她记得这个人——昨天快收摊时，他确实来买了一碗奶茶，付钱时那铜板上不知道沾了些什么，她用布擦了许久才擦干净的。
　　旁边围着的食客，看了看气定神闲的沈芊橙，又看了看在地上的赵癞子，倒没觉得一定是沈芊橙的摊子有问题。
　　“沈小娘子这里的吃食一贯干净，应该是有什么误会吧？”
　　“是啊，赵癞子。不会是你自己吃了什么脏东西不知道吧。”
　　他们没说这赵癞子存心讹人都是看在他现在实在痛苦的份上了。
　　沈芊橙放下手中的奶茶，从容的看着赵癞子，“这位客官，你说你昨日吃了我这摊上的东西导致身体不适，不知具体吃了什么？又是何时来买的?可有旁人同行？”
　　赵癞子闻言，竭力掩饰住要外溢的欣喜，耷拉着眼皮，有气无力的指着摊车上的陶罐说，“就是，那罐子里，白色带着甜味的水！时间不记得了，约莫是下了晌快收摊时，就我一人来的。”
　　“白色带甜味的水？”
　　沈芊橙眉心微动，“我这儿的饮子就两种，一种古法奶茶色呈浅褐，一种姜汁撞奶凝白如玉，不知客官说的是哪一种？”
　　赵癞子噎了一下，他哪知道是哪一种，昨日他捡着最便宜的东西买了就走，哪还记得是什么。
　　他支吾道，“反，反正就是白色的，喝起来甜滋滋的！一定是你们摊子上的东西不干净，不然......”
　　赵癞子忽然瞥见脸色发白的云苓，抬手指道，“要么就是这新来的丫头手脚不干净，看她那穷酸样，说不定身上都带着不知道从哪里来的病气，过到吃食里了。”
　　云苓浑身一颤接着眼眶便红了，她嘴唇张了又张，说不出一句话，只能低着头攥紧自己的衣角。
　　这话极其阴损恶毒，其他人相信沈芊橙却未必相信云苓，她被带回光德坊的那天，虽说时辰以晚，但还是有人见过她的，当时她的模样是不太好看。
　　周围人的议论声顿时大了起来，不少人看向云苓的目光不自觉带上了怀疑和审视——一个来历不明的孤女，确实容易让人产生不好的联想。
　　沈芊橙神色一冷，将云苓拉到自己的身后，冷冷地看着赵癞子，“阁下说话可有凭证？你说我这吃食不洁，致你患病，那你可有留下剩下的吃食或是呕吐之物？抑或，请了郎中问药，那大夫言明必是吃了我这儿的东西？若有，请把脉案拿出来。”
　　“若没有......”
　　她语义不详，看着赵癞子狼狈补充，“东西，东西早就扔了！谁还留着那害人的腌臜物，郎中......郎中还没请，对！我都疼得走不动道了，这才好点就过来了！”
　　“真是奇了，你知道吃坏了肚子却不请郎中反而急着来兴师问罪。”
　　沈芊橙向前走了两步，“那这位客官总能记得付了多少钱，用的铜钱还是碎银？”
　　她的话有理有据，语气平稳却带着让人难以忽视的魔力。
　　赵癞子越说越慌，又不能当做没听到，只能硬着头皮接着道，“我当然记得！钱......钱用的铜板，三文！对，三文钱！”
　　“三文？”
　　沈芊橙转身，从摊车下层取出那本云苓专程拿来学记账的本子，翻到昨日那页，当众展示，“诸位请看，昨日下晌后，我这摊车卖出古法奶茶八碗，每碗五文；姜汁撞奶六碗，每碗八文。”
　　“账目在此，一笔笔都记得清楚，何时有过三文的买卖？”
　　她隐蔽地拉了拉云苓的手，将账本转向围观的人，那上面云苓稚嫩却工整的字迹，清晰可辨。
　　看过的人都纷纷点头。
　　“确实，没有五文。”
　　“昨日我也买过，奶茶五文，姜汁撞奶八文，没错。”
　　赵癞子脸色一变，“我买的时候分明就是三文。”
　　沈芊橙歪头，并不说话。
　　同行的汉子见他已经被堵到死胡同了，帮腔道，“谁知道你那账本是真是假！说不定是你零食改的！”
　　“这话说得令人发笑，我怎会知今日你们会来找我麻烦？又怎会偏偏只卖你们三文？”
　　沈芊橙收起账本，声音大了几分，“诸位，我沈芊橙在此摆摊数月，所用食材皆从相熟的商户那儿采买，有据可查；所有器皿，收摊后必会用沸水烫洗，出摊前会再检查一次，这位客官口说无凭，便污蔑我吃食不洁，又谤我伙计染病，其心可诛！”
　　她顿了顿，目光锐利地看向赵癞子，“按《乾律疏议》‘诸诬告人者，各反坐'；‘詈人者，笞四十’，你今日之言，已涉诬告，辱骂，若不能拿出真凭实据，我便要请坊正来，咱们一起去京兆尹府说个明白。”
　　“正好，腊月那桩旧案，京兆尹府还未归档，正好一并查查。”
　　“你，你少吓唬人！”赵癞子和同行的人听得腊月旧案与京兆尹府便慌了神，他强自镇定，“我就是吃坏了肚子来要说法，你们这摊子不干净是事实。”
　　“是不是事实不由你我，得由官府裁定，若是我之过，那我定当认罚认赔绝不多言，但若是有人蓄意构陷......”沈芊橙冷声道，“我虽一介女流，但也是念过书识了字的，定要告他个水落石出。”
　　周围百姓本就更信她，这会儿见沈芊橙如此强硬，便更加信她了。
　　“我瞧沈小娘子说得在理。”
　　“是啊，空口白牙，什么凭证都没有，谁知道是真是假。”
　　赵癞子三人顿时骑虎难下，进退不得。
　　就在这时，人群外围传来一阵骚动，紧接着便分开露出一个身影。
　　谢玄一身墨色常服，身形挺拔，神色冷然，带着一种于市井格格不入的冷然，身后依旧跟着墨阳。
　　“何事聚集？”
　　谢玄的目光在摊前扫过，又落在沈芊橙身上见她无事，才示意她讲述事情的原委——
　　沈芊橙并未添油加醋，只是清晰简洁地将事情陈述了一遍，自然也没有隐瞒对方恶语相向一个小丫头。
　　大乾民风开放，王侯贵族与一般百姓吃穿住行没有严格划分区域，百姓多认识在京官员，虽说谢玄来时一贯低调，沈芊橙也只称他为郎君，但大家也都认识这位大理寺卿的。
　　这会儿他的出现无疑是一块坚冰投入沸水中，大家都想知道结果如何。
　　谢玄静静听着，未置一词，转而看向赵癞子问道，“你指证吃物不洁，令你患病，可有人证物证？又可曾延医问药，脉案具在？”
　　他的声音不大，却无端让赵癞子三人头皮发麻，当下也不敢再贪那让他过来找茬的五十两，“大人饶命，大人饶命！”
　　“是小的一时糊涂，肚子疼是......是昨夜吃多了冷酒！不关摊子的事，小的这就走，这就走！”
　　话落，他也顾不上同行的两人。急急忙忙挤出人群，狼狈离开。
　　剩下的两人见他离开，也只能跟着一道跑了。
　　谢玄沉默了会儿，“市井之地，纠纷难免，若有实据，报官为上。”
　　“谢大人。”沈芊橙行了一礼。
　　谢玄微微颔首，并未多留，墨阳紧随其后。
　　直到人群散尽，云苓才脱力般的靠在摊车上，眼睛里的泪水也止不住地流了下来，沈芊橙拍着她的背，“不是你的错，是有人见不得我们好，你只是他们的借口。”
　　“可，他们为何这样？”
　　云苓年纪小，并不能理解这些事。
　　沈芊橙递了块干净的帕子给她，“因为有人见不得旁人安生吧。”
　　“但你也看到了。”她安慰道，“只要我们行得正，坐得直，那些伎俩便伤不到我们。”
　　云苓恍然，想起那赵癞子来买奶茶时，因着是最后一碗，奶茶的量不多，所以娘子只卖了三文钱，之后也说就算作亏损不记账了......
　　“所以娘子昨日才！”
　　“嘘。”
　　沈芊橙食指抵住嘴唇，“这只是一个小小的先手。”
　　如果那赵癞子只是单纯来买吃食，三文钱还算他赚了，若是他之后来闹事，这也是一个突破点，左右那天摊位除了他也没有旁人了。
　　云苓点头，捏紧了帕子道，“娘子，我往后会更加注意的，不让人抓到错处，也......也不怕他们。”
　　“好。”
　　沈芊橙笑了笑，望向张记酒楼的目光越发暗了些，她得更快些了，店面，流程，还有再一个厨子，摊车太小怕经不住大的风雨。
　　张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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