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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教楼(4)
程溥阳没既没理会他,也没理睬身后一众人的窃窃私语,只是淡定起身,将方才被他蹬椅踩桌时撞下桌面的矿泉水瓶拾起来,又稳稳地立回原处。
动作流畅且自然,目光平静得犹如破晓时分的山岚,悠长不惊。
“放心吧老白,”他莞尔一笑,“小明星也是人,偶尔闹个脾气耍个性子,咱得理解。”
老白再次咋舌,怔怔地望着程溥阳的脸,像是突然得了阿尔茨海默症,再不认真打量他一番,明儿就记不起他姓甚名谁了。
程溥阳仍旧笑得粲然,把林准的高数课本在“正态分布”那章折了角,再塞进自己的书包;而后伸手在老白的肩膀上轻拍两下,咽了口唾沫壮胆,旋即下了一纸连他自己都想着后怕的赌注。
“老白,我敢打赌。”他在耳前竖起一根食指立誓,骨节分明的手沾满温柔沁暖的细碎光斑,血脉与筋络间,阴翳纵横交错。
“不出今晚,他就得把自己乖乖送到我面前。”
程溥阳说对了,用不着老白带着六班天团的人满学校贴寻人启事,林准自动出现在了他的视线范围之内。
那时候是晚上八点,有晚课的学生正在教室里一边听老师讲课的BGM,一边躲在前桌背后用iPad写“死期将至”的非专业课论文作业。
月牙楼和小剧场之间的校园主干道旁,一根高耸入云的“蒲公英”夜明灯准时亮了;两三户带着孩子来大学校园散步的人家,纷纷站在“蒲公英”对侧的马路边举起自拍杆,拍完还不忘给自家娃儿应景留念:“乖,到对面去,妈给你照张相,小心有车。”
月牙楼算上大厅共有四层,是数十个学生社团的“根据地”。建筑面积约莫八百平米,且设计成半月形状,圆弧部分朝向学生宿舍,另一侧斜对着东西教学楼。
大厅被划分成南北两个半区,中间以一条恰能使五人并排通过的走道分隔。杭州多雨,开放校园里伞也丢得勤快,因此如何快速回寝始终是个问题。月牙楼的走道应运而生,为在东区上课的学生提供了直达宿舍园的近路。
大厅北区是创新创业类社团的大本营,南区则被横七竖八地划分成几家风格迥异的咖啡馆,其中“Winter Wing”是年销售额雷打不动的桂冠。
林准却是头一回光临。
Winter Wing的设计是干净简约的北欧风格,简单而不单调,白色墙壁被刻意漆成磨砂质感,边缘角隅贴着大大小小形态各异的鲸鱼贴纸;墙壁四周的铜质雕花灯罩笼着一团蜜色的光,周遭以零碎的彩灯点缀;背景音乐是舒缓流畅的钢琴曲,此时正播放着《Flower Dance》。
他没想到一家咖啡馆竟有如此高深的艺术造诣,更没想到自己竟然会在这儿撞见冤家对头程溥阳。
林准踏进这间咖啡馆的时候,不慎与扑面而来的流沙奶黄包香味儿撞了满怀。他揉揉鼻子,低头瞥见正凑近他脚踝的一只波斯猫,于是顺便俯身在它脑后揉搓一番;路过售货台时还不忘朝店主小姑娘生硬地道了句“姐……姐,晚上好”。
回头便看见程溥阳坐在距离售货台最远的木桌旁,双手托腮平视自己,身前平摊着一本两指厚的书本,外加一只插着天蓝色玻璃吸管的碎冰杯。
林准估摸着他已经看到了自己,于是十分尴尬地扯了扯嘴角,以免显得太不近人情。
程溥阳抬胳膊比了个耶。
林准立刻对这家咖啡馆丧失了80%的兴趣。少年悻悻后退了几步,后脚跟一不小心踢到了波斯猫的腰肢,惹得它就地打了个滚,委屈巴巴地“喵呜”叫唤。
售货员走过来,长裙在身后徐徐若仙:“没事儿,糖葫芦是个脾气温和的小姑娘。”
林准惊讶不已,一时哑然。
其实他不认识Winter Wing的女售货员,只不过第一眼看到她时,便被她的一袭纯色连衣裙和无袖面包羽绒马甲所惊艳——除了日常交谈,林准没有深入接触过女生,漂亮的或相貌平平的、衣着朴素的或像个行走奢侈品展示柜的,他一概无感。
从来无感。
无论十一二岁,亦或现在。
其实林准自己也觉得奇怪。虽然身高算不上档次,至少还有这张颜值耐打的脸面给他撑腰,所以走在女生堆里,他从来不刻意躲闪。
农村女孩儿们大多不擦粉、不描眉、不涂唇彩,纯天然的素颜也仍然秀气动人;在他念中学的时候,不乏有这样素面朝天单纯丽质的姑娘给他写过纸条儿——无论是从纤维粗糙的草稿本上拽下的一角,亦或特意请城里朋友寄来的精美明信片,角落里总是笔触细腻地画着爱心。
有时一颗,有时是两颗,中间还有根箭杆儿。
但他始终对此无感。
自从选了医学专业,林准不止一次怀疑过自己是否真的与众不同——换而言之,是否真的是同性取向。
为此他甚至在脑海里臆造出一只顶着乾坤圈的小天使,和一只举着三叉戟的小恶魔。
小天使说:“准准呐,爱情这种东西本来就无关性别呀。只要爱你所爱、自始至终,就值得被祝福着。”
小恶魔说:“呸!男人就得有男人的样子,找个媳妇儿成家立业儿孙绕膝,甭拿同性恋当变态的挡箭牌!”
几年下来,脑海里打出一片腥风血雨地覆天翻,最终小恶魔占了上风。
“你那不是爱,是披着花皮的变态。”
但是转头看见赵玉童的那一瞬间,林准心里那簇早冒了青烟的柴火垛儿,突然又迸出了点点红光。
赵玉童跟在身后进了Winter Wing,话不多说径直走向脆脆卷的商品柜台,巧克力草莓奶香各拿了一盒:“汪姐,十五块,微信付了啊。”
白裙售货员点头,甜声道:“好呐同学,欢迎下次光临!”
这么看,赵玉童是这儿的常客。
林准看见赵玉童,立刻条件反射性地想起他那三条白费力气的“追星”计策,而后下意识要往店里躲避,不想赵玉童的动作毫不拖泥带水,一转身的功夫已经贴到了面前。
他一手抱着三盒脆脆卷,另一手伸到脑后挠了挠头皮。乍然的遇见显然令他措手不及,这对一向稔熟社交潜规则的网络游侠而言,真是件稀罕事儿。
两人对视了三秒,除了“刚看侧影觉得像你,没想到还真是你”之外,似乎也没啥值得交流的话题。
“对了准星儿,”赵玉童摸出手机点开某个APP刷了刷,而后漫不经心道,“下月初医学院西湖毅行,现在还缺仨人名额就满了,你去不?”
林准最不擅长处理突如其来的邀请,犹豫的空隙,余光里忽然瞥见程溥阳站起了身,两腿微微岔开,双臂环抱于胸前,脖颈筋络微微凸起,被周遭的蜜色灯光泊了满盈。
赵玉童皱了皱眉:“喂,问你呢。”
林准惊觉,赶紧收回了目光。
“可是,浴桶……”他欲言又止。
“行了不说话就是默认,”赵玉童一瞧那架势,估摸着跟他一耗又得大半天,于是掂了掂手里的零食,编借口敷衍道,“好准星儿,我还得给电竞社老学长过生日,五分钟之后就迟到了,他们得叫我模仿‘狗急跳墙’,看在同班同学份儿上,救我一回,啊。”
赵玉童弓背哈腰把脊梁骨弯成U形,心想老子这回姿态放得够不够低?你小子识趣的话麻利儿站住,少缠着我跟个哈巴狗似的。
说罢径直出了门,带门的时候还差点儿夹了糖葫芦的尾巴。
与此同时,程溥阳彻底等不及了,从咖啡馆最后排直接走到他面前,双手掰住他的肩头把他整个人调转了180°,强迫他直视自己:“怎么跟你说的?不要跟赵玉童耍一起,你脑袋里装的浆糊?嗯?”
林准白天怄出的气本来已经烟消云散,被他这冷峻狡黠还带点威胁的语气一激,顿时又像离离原上草似的,一阵春风吹得茂盛:“你丫的有病去治!”
心想:程溥阳,你不是嗲里嗲气就是戾气逼人,大概这辈子都学不会怎么跟人正常交流了。
末了转身要走,身体挣了两下愣是没挣脱程溥阳的胳膊,反倒把糖葫芦和“汪姐”吓了一跳,一人一猫依偎一处,互相对视而后又同时望向面前的俩男孩子。
林准恨不得找个地缝儿钻进去。
“汪姐,来两杯焦糖奶茶,”程溥阳一边游刃有余地控制着面前炸毛的仓鼠球,一边言语温和地向女店主下单,“对了,再来两串儿糖葫芦。”
女店主甜甜地“嗳”了一声,走到后厨去了。
角落里自娱自乐舔了半天毛的波斯猫“喵”地一叫,一双水汪汪的眸子瞪着面前的男孩儿,粉嫩的舌头触了触鼻尖,仿佛在问:“喵?糖葫芦?是在叫我吗?有小鱼干吗?”
“她也喜欢小鱼干,”程溥阳蹲下身,轻轻抚摸着糖葫芦的后颈,雪白且柔软的绒毛质感非常,“喵星人都是见小鱼干眼开的生物,别看糖葫芦血统高贵,馋起来跟咱宿舍园门口的胖橘一个样儿。”
林准也跟着俯身,屈髋撑膝时已经与程溥阳的蹲高相仿。
“哇,是异色瞳,”林准饶有兴致地端详着糖葫芦的眼睛,仿佛发现了来自外星球的神秘物种,“之前只在图片里见过异色瞳的猫,有人说它们的眼睛能看见幽灵,我才不信。”
“世间之大,无奇不有,”程溥阳抿唇一笑,声音依旧温存宛如纫进春风的金丝线,“比如刚开学时糖葫芦就跟我自来熟,比如电影尽兴时偏偏天降暴雨,再比如——”
再比如我,偏喜欢你这小毛头。
话要出口,程溥阳忽然哽住了。
“再比如我这辈子都不想遭遇第二回的家伙,非得屡次跟我玩捉迷藏,是也不是?”林准双手叉腰。倘若不是场合不宜,他定会指着面前人的鹅蛋脸和椭圆镜片酣畅淋漓地数落一通。
程溥阳摊手:“你觉得是就是。”
末了再不直视他的眼睛。
程溥阳的一身腱子肉虽然不靠蛋白粉打肿脸充胖子,但所谓“一物降一物”、“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对蛮力和气场无所畏惧的他,偏偏这回败给了脸红。
程溥阳害怕脸红,尤其害怕在林准面前脸红。所以两人几次见面,他都强迫自己的直男癌思维抢占上风,虽然它们其实并不想。在他的世界观里,只要自己足够理性,眼里心里那团躁动的火就不可能烫红他的脸——至少他是这么理解的。
这回,直男癌差点儿实现了临床治愈。
年少的悸动,宛如蛰伏在腊月隆冬的枯藤,被面前少年的磁性声线浇了一壶营养液,一不注意,便刹那间蔓延成灾。
但他病根儿已经全身浸润,于是很快让理性战胜了感性——直觉告诉他,现在的林准心情阴晴不定,脑袋里想的啥也捉摸不透,倘若唐突地递给他这么一句,没准儿会把两人之间总算缓和下来的气氛,一锅勺搅混了。
《Flower Dance》在空气里抹出最后一道余韵悠长的中调,周遭在歌曲切换的空隙里实现了短暂的寂静。
焦糖味儿倏忽踅过鼻翼。
林准这辈子都忘不掉红焦糖的香——那天电影院里,他一个喷嚏接着一个喷嚏,满脸鼻涕眼泪的时候,程溥阳用两张总共六层的焦糖味面巾纸替他赶走了鼻涕虫。
慌乱之际,他甚至按上了他的手背。
真不知该哭还是该笑。
“焦糖奶茶——到!”程溥阳起身,从售货台上取来两杯暖融融的奶茶,“既来之则安之,准星儿来这边坐一会儿吧,咱俩聊聊。”
林准也跟着起身,双手在胸前交叉,字正腔圆地说了个“不”。
“谁跟你是‘咱俩’!”
林准把那“咱俩”两字咬得生硬,像丢石头进水一样“噗通”丢在了他面前,末了转身向门外走;糖葫芦见到嘴的小鱼干投喂员又要跑了,跟上来蹭他的脚踝,他还晃腿不情愿地把它拨开:“去去去,要鱼干没有要巴掌印子多着呢。”
糖葫芦耷拉着尾巴跑去了柜台后面。
林准刚推开门,一股冷风突然灌进他的领口,紧贴胸膛打了个转儿。
月牙楼大厅的主灯忽然接线短路,伴着呲啦呲啦的电流声闪了几下,风声里隐约听见有人压低嗓音讲话:“老宋我跟你讲啊,那家伙找我隔空喊话儿,要我十一月初去北山街见他。”
林准的动作顿时定格。
“我何乐而不为?”停顿几秒,那人冷笑着反问道,“他娘的,网络世界键盘侠算个屁?要干架线下约,没胆儿就是狗怂。”
“四舍五入,他顶多算只识相的狗。”
噪声太大,辨不清那人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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