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鸟尽弓藏
良久,楚山楹开口打破沉默:
“殿下,臣女有一问。”
淑慧又寻了个舒服的姿势,日头正盛,将她烘得暖暖的。她双眼眯起,“说。”
“为何是我?”
淑慧眼眸宛转,漫不经心地向她一瞥,反问道:“你觉着呢?”
“你觉得,是什么吸引了本公主?”
楚山楹并未急着回答这个问题,而是说:“我回京那日,您是特意来看我的吧。”
虽是疑问,但言语间满是肯定。
淑慧翘起唇角,“继续。”
楚山楹冷静地接过话茬,将自己的“优势”一一列举:“因为臣女的家世。凭借家父与外祖多年来积攒的人脉与势力,应该能为殿下提供助力。”
“说得不错。”
淑慧这样说着,面上没什么表情,楚山楹却敏锐地从她眼中捕捉到一丝厌倦的情绪。
楚山楹却低头,从鼻子里溢出一声轻笑。她抬眸撞入淑慧的,眼里闪过兴奋的光芒:“亦或是因为,臣女与殿下一样,都有野心。”
空气静默一瞬,随即爆发起一阵呵笑声。
淑慧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眸光潋滟。她缓了一下,说:“我挺喜欢你,所以你意下如何?”
楚山楹默然片刻,问道:“臣女斗胆,请问殿下于我、于百姓,能给予我们什么?”
“太子素以贤德闻于朝野,勤政恤民、恭谨孝悌。而您……”
后面的话,楚山楹没说完。只因她说出这两句话时,身后衣衫已全然湿透。
淑慧没什么情绪地说:“你可知,若是旁人,你第一句话出来时我便能要了你的脑袋?”
楚山楹撩起衣裙,双膝直直跪了下去,以头抢地,“臣女知罪。”
衣物摩擦的细响,随即是一阵轻盈的脚步声,离她愈来愈近。
“起来吧。”
淑慧的声音自她头顶传来,楚山楹抬头,宣纸与墨水的混合沉香扑入鼻尖。
那是记着许多数字的纸张,中央写着:左长卿匿税私逃账本。
左长倾是太子名姓。
楚山楹的第一反应却是:
……好朴实无华的篇名。
楚山楹接过账本站起身,仔细查阅起来。
指尖翻至第二页时,一旁的淑慧说:“先看第三页的第一行。”
楚山楹指尖微顿,依言照做。第三页,映入眼帘的篇名是:平城洪灾。
楚山楹眼睫微颤,惊愕地望向淑慧。后者背对着她,视线放在栅栏外的远方,淡淡道:“仔细看看吧。你有熟人从平城来吧?”
楚山楹立刻低头认真查阅,恨不得逐字逐句细细拆分。庞大的数字一一过脑,阅后,她的头皮都发麻。
朝廷拨了多少,他便吞了多少。最令人匪夷所思的是,竟无一人提出疑问。
他们国家,究竟仰仗的是何许人也?
“那于老头啊,是北边儿逃荒来的。”
“你们当官的一张口,说啥俺就得信?俺不信!俺啥都不信!”
脑海里,有关于三桂的信息打着旋来回播放,与此同时,她想起那日宋玉衡的去而复返,与听闻“来自平城”后的沉思。
他……是早有察觉了吗?
淑慧并未给她缓冲的时间,又继续说:“第六页最后几行。”
纸张翻动的“沙沙”声,楚山楹的视线一行行扫过,整个人僵在原地。
鸿禧二十五年玄月……津海镇……
已拨款三千两白银,数万石粟米,太子纵火毁之。
“你托付学堂的那位友人,就出自津海镇。”
她闻言,猛然想起牧亦初来时说的话:
“家乡出了些事情,我只能被迫提早出发了。”
春闱在辰月,如今方才正月过半,如若他是津海镇之人,怪道他会提前出发。
所有疑问都已解决,可楚山楹却还是觉得有一团纠缠的线团,怎么也理不清。
电光石火间,楚山楹突然想到,淑慧指给她看的这两处,都是她在村庄时相识的人。
可她们之前并不相识,若淑慧是在她回京后方才对她起了意,只需将账本给她看便是,怎还会花时间去调查离京城几十里的村民。
除非……
她的眼线就在村庄。
楚山楹冷静地看向淑慧,指腹却冷得发颤,“殿下,牧亦……是您的人?”
淑慧闻言转过身,她背着光面对楚山楹,被众人夸赞的容颜此刻在楚山楹眼中却有些可怖。日光在她眼里晕出精光。
淑慧:“我越来越喜欢你了。”
果然。
楚山楹闭了闭眼,有些艰难地吞咽喉咙。她握紧冰冷的指尖,强逼自己冷静,说:“殿下网罗英才,布局深远,臣女拜服。可太子不仁,您又该如何说服臣女,将筹码压在您身上?”
淑慧蹲下身与她平视,修长的护甲轻轻划过她的侧脸,楚山楹依然平静。
淑慧:“本公主欣赏你的才华,不忍你被埋没。而且我们二人同有野心,本公主允诺你会为你提供机会,你不妨赌一赌。”
“与其将筹码放在我那无用的侄儿身上,在府中的深院寥寥此生,还不如跟着本公主大展宏图,如何?”
她站起身,向楚山楹伸出了手。
楚山楹并未搭上去,她站起身,直视淑慧,眼里已褪去了方才的恐惧与震撼,平静道:“殿下今日之手段,令臣女敬畏。然而,史书所言,鸟尽弓藏、兔死狗烹之事,往往始于精妙布局与知遇之恩。”
“今日之‘牧亦’,可为殿下之眼;明日之‘山楹’,安知不会成为殿下账本上,另一笔需要抹去的‘账目’?”
“殿下,山楹可赌不起。”
她身后,是整个楚府。
淑慧并未恼怒,她收回手,眼中赞赏之意更浓:“问得好。楚山楹,你今日没让本公主失望。”
她缓缓踱步,神情是前所未有的认真:“本宫要建的新世,与旧‘道’不同。而我与你乃为同道。何为同道?是志趣相投、规则共守,是利害与共、彼此制衡。”
“你方才也说,我们都有野心。你有离家私逃、追寻自我的决心,本公主也有创立无论男女,都能凭本事站稳、联手前行的天下的决心。”
“现在,回答你的疑问:本公主不屑于做鸟尽弓藏之事。”
“并非因为本公主品德高尚,而是因为——那不符合本宫的政治利益。”
楚山楹沉默良久,垂头思忖。
淑慧已将账本之事坦言相告,便是将把柄递给了她。她若泄露半点,于淑慧而言,恐怕是个祸端。
基于此,楚山楹倒是可以赌一把。她望向淑慧那双异常冷静的眸子,向她深深行了一礼:“在殿下证明方才之言绝非虚言前,臣女可做殿下手中‘器’。但请殿下记住,臣女此生,绝不做任何人的‘藏弓’。”
“他日若窥得弓藏之兆,臣女纵是蝼蚁,亦会啃断弓弦。”
淑慧欣然一笑。
“那我,拭目以待。”
……
日落山头时,楚山楹的马车方才悠悠地停在楚府。
府前的侍卫甫一看见她,立刻朝敞开的府门里喊道:“小姐回来了!快禀报老爷夫人!”
随后一阵兵荒马乱。
楚山楹无奈地叹了一口气,走了进去。
还未走到主院,只听几道急匆匆的脚步声,楚世昌与裘佩兰便已围了上来。
他们你一言我一语,楚山楹根本寻不到话头插入。
“两位究竟要让我先答哪个?”
楚山楹的声音突兀地插进他们的话语,他们被她说得噎了一下,总算停了下来。
裘佩兰的手肘顶了顶楚世昌,后者握拳在唇前轻咳一声,道:“安安啊,长公主今日唤你,所为何事?”
楚山楹料到会有这一遭,心里却在想,怎么都开始叫起她的乳名了?
她视线放在别处,随口敷衍道:“就赏花,闲谈。”
“就你们二人吗?”
“不。”楚山楹将视线放回他们身上,认真地说:“还有其他人。”
如果将没成功进入的宋玉衡也算入其中的话。
楚山楹在心中偷笑,面上冷静道:“我有些乏了,先回房了。”
得了他们的应允,楚山楹脚底抹油般溜了。
看着她逃窜的背影,裘佩兰点了点头:“嗯,有进步。”
楚世昌疑惑道:“什么有进步?”
裘佩兰认真地说:“她许久未将谎言讲得如此生动了。”
“若非最后与我相视,我差点信了。”
楚山楹撒谎时有个毛病,她会格外严肃地盯着对方。她自以为这个举动能让人信服,实则在裘佩兰看来漏洞百出。
“你啊……”
楚世昌无奈地摇了摇头,内心思忖着。
也不知长公主寻她,究竟所为何事?
近期,她与太子的火药味有些明显,几乎要搬上明面。
难不成……
念头方才冒出,便被楚世昌自己掐灭。
他轻笑了声,对自己的想法感到荒诞。
怎么可能。
这边楚山楹回到屋中,立刻躺在了床榻上。
腰腹甫一触到柔软的床榻,酸涩感立刻蔓延。她喟叹一声,将手搭在额头,回忆着今日之事。
淑慧与她谈了许多,朝堂的局势,她们要做之事等等。
楚山楹这辈子都未像今日这般思虑过重。她想起淑慧给她下达的任务,又叹了一口气。
感觉上了一艘寇船。
她在床榻上来回滚动,发丝与衣裳凌乱无比。再停下来时,困意渐涌,眼前的景象变得模糊。
她所幸不再想今日之事,伴着一日的倦意沉沉睡了过去。
月华透过窗棂,在地上印出方格。淡漠的月光洒在床榻之人身上,她的睡颜恬静、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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