隋珠传

　　几日后，杨静煦主动提起想学打理前院杂事。赵刃儿抬眼望她，眸中无半分疑虑，只淡淡一句：“你想做便放手去做，我们信你”，便给了她最坚实的底气。张一娘更是爽利，直接将沉甸甸的账册和钥匙塞进她手里，笑道：“正愁缺个细心人分担这些琐碎，有你帮忙，真是再好不过。”

　　杨静煦把钥匙还了，账册留下了。这份全然的信任，恰似冬日里燃得正旺的暖炭，烘得杨静煦心里又踏实又滚烫。她清楚地知道，从这一刻起，自己不再是寄人篱下，需要被照料的客人，而是真正融进了这方小院的烟火日常，能为关乎生计的营生出一份力了。

　　深秋的寒风裹着凉意，杨静煦披着厚缊袍，日日雷打不动地往前院跑。她跟着谢二娘分拣鲜麻，听她细细讲说沤麻的火候，眼看着麻料从一片树皮，如何变成了韧线。跟着贺三郎学绩麻，从纺锤不听使唤，线捻得松垮打结，练到指尖发红发烫，终于能捻出匀净紧实的麻线。又跟着张一娘分辨麻线等级，摸清染料特性，哪种上色牢，哪种需反复浸染，她都一一记在随身的麻纸上，字迹密密麻麻，满是认真。

　　轮到织布时，杨静煦才知晓，坊里手艺最好的原是赵刃儿。于是前院便经常出现这样的情景，左臂尚未痊愈的坊主，站在杨静煦身后，手把手教她织布，一站就是一天。杨静煦从手忙脚乱织出歪扭布片，到几日后能织出平整厚实的粗布，进步快得让众人都啧啧称奇。

　　前院常有商贩收布，杨静煦便趁机搭话，细细打听各地行市，税钱高低与运输风险。有个跑州府的布商见她伶俐通透，便多说了几句：“你们的细布在州城最俏，富户肯出高价。粗布往北边销给驿站更划算，只是官府压价狠。江南麻布更柔韧，价高两成，但若能在染色织法上出新，未必争不过。”杨静煦听得格外仔细，临别时送了些洛阳特产，托他下次带些江南染料方子来。

　　日子在忙碌中过得飞快，屋檐上结起厚厚的霜。一日傍晚，杨静煦帮着张一娘给织工们分工钱。见来领钱的都是妇人，年长的鬓角已染白，年幼的不过十三四岁。一双双手上都结着厚厚的茧子，有的还裂着细小的口子。便忍不住问了句：“咱们织坊怎不见有男人来上工？”

　　旁边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妇人叹了口气，声音里满是无奈：“这城里哪还有几个男人？朝廷年年打仗，北边要征兵，南边要修河，年轻的男丁不是被征去服役，便是躲进山里不敢出来。家里老的小的要吃饭，可不就只能靠咱们这些妇人织布换些口粮？”

　　张一娘也跟着点头：“何止咱们坊里，这周遭百姓，谁家不是女人撑着？绥福坊的李阿孃，男人被征去三年没音讯，她带着四个娃娃，白天在家纺线，夜里还要替人浆洗做活。一到冬天，那手上裂得流血，照样要泡在冷水里洗衣。”

　　杨静煦听着，手里的账册忽然变得格外沉重。她想起这些日子见过的妇人们，不论是绩麻纺线，还是织布染布的，个个脸上都刻着风霜，眼神里却带着一股不服输的韧劲。她们手里的麻线，织出的是布，更是一家人的生计与希望。

　　杨静煦望着窗外渐浓的夜色，心里那个酝酿多日的念头渐渐清晰起来。她放下账册，轻步走到赵刃儿的房间，声音轻柔却坚定：“阿刃，我想，咱们或许能做得更多些。”

　　赵刃儿看向她，见她眼底亮着火光。那光里有盘算，有谨慎，更有一份独属于少年人的意气风发。她没有多问，只轻轻点了点头，语气笃定：“你想做什么，我都帮你。”

　　炉火在炭盆里明明灭灭，映着杨静煦越发坚定的眼神。

　　一个计划，正随着逐渐逼近的冬意，在她心里慢慢铺展开来。

　　初雪降临的这天，雪花如碎玉般簌簌飘落，小院银装素裹。大家围坐在炉火旁取暖，杨静煦将账册拿在手里，缓缓说出了她连日来的盘算。

　　“我的计划有三条。”她声音不大，却很笃定，“第一，扩产细布。如此一来便可以增加利润，相应的亦能增加工人的工钱，让他们可以改善生活。第二，革新染色。我已托布商寻江南染料方子，让粗布也能有多样花色，使我们的布料有自己的特色。第三，扩招女工。我见前院还有多间堆放杂物的空房，都可以开辟出来，让更多需要的人过来，也算给她们一个安身立命的方式。”

　　大伙连日来看她忙进忙出，心中早有猜测，此刻听她侃侃而谈条理清晰，便知是深思熟虑的结果，纷纷你一言我一语地提了更多建议。有些她早已考虑过的，便耐心解释为何不可。有些没想到的，便用炭条细细记在麻布上，打算回去后再仔细斟酌。

　　很快，众人便达成一致，全力支持杨静煦的计划。

　　她转头看向赵刃儿，恰好对上她温柔赞许的目光，心中忽而一片温暖，仿佛有了最坚实的依靠。

　　她深吸一口气，又说：“账册上的数字终究是死的，听来的消息也未必全然可信。我想亲眼去看看真实的市集，知道百姓到底需要什么样的布，市价如何，这样做起来才更有把握。”

　　话音刚落，织坊里便响起一片反对声。

　　张一娘最先蹙眉：“娘子万万不可！你身份特殊，宇文贽的人还在洛阳四处打探所谓的逃奴，南市鱼龙混杂，万一被认出来，后果不堪设想。”

　　贺三郎也跟着附和：“是啊娘子，市井间三教九流都有，实在不安全。”

　　谢二娘放下手中的药臼，柔声劝道：“天冷了，你身子本就单薄，天气转凉，若染上风寒就不好了。”

　　四娘也说：“我可以负责打探消息，娘子只需安心在织坊等着，我的消息绝不会有误。”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劝诫的话语像细密的网，将杨静煦包裹其中。她自然明白众人的劝阻都是出自真切的关怀，但她自幼被拘禁，即使逃了出来，所活动的地方也不过是这从善坊一坊之地。她心中那股想要挣脱束缚，亲眼看看红尘俗世的念头，愈发强烈。她不想永远做那盏被人护在高台上的孤灯，只照得见眼前的方寸之地。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不语的赵刃儿突然开口。她穿着墨色圆领衫，身形在火光映照下愈发挺拔，语气坚定得没有丝毫转圜余地：“我陪她去。”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她身上。赵刃儿迎上杨静煦的视线，那双平日里带着锐利的眸子里，此刻漾着一丝温和的暖意：“你想去看看真实的市集，便去。有我在，保你周全。”说完，她转头看向众人，语气沉稳地安抚：“我会全程寸步不离守着她，避开人群密集的地方，速去速回，绝不节外生枝。你们放心，我不会让她受半分委屈。”

　　她又转回头，对杨静煦说：“咱们今天就去。”

　　午后的日头正盛，雪停了，阳光透过云层洒下来，给大地镀上一层暖意。南市的坊门缓缓推开，人流如潮水般涌入，叫卖声、车马声、讨价还价声瞬间填满街巷，浓郁的烟火气扑面而来。杨静煦跟着人流往前走，身上穿的素色粗布衣裙在人群中并不起眼，唯有眼底的好奇与明亮，藏不住对这市井百态的向往。

　　赵刃儿始终寸步不离地守在她身侧，眼神锐利地扫视着周遭，像一道坚实的屏障。她没有多言，只在有人挤过来时，不动声色地侧身挡在杨静煦身前，为她开辟出一片不大却安稳的空间。遇到挑着担子的小贩路过，便轻轻拉着她往路边避让，指尖的力道温和却坚定。

　　杨静煦久在深宅与书阁，对市井道路全然陌生，稍不留意便会迷失方向。赵刃儿见状，自然地牵起她的手，一股暖意传过来，仿佛可以沿着掌心直抵心头。杨静煦微微一怔，随即放松下来，任由她牵着自己往前走，脚步也变得轻快起来。

　　走着走着，一股浓郁的奶香味顺着风飘了过来，勾得人食指大动。杨静煦脚步一顿，眼中闪过惊喜的光，转头看向赵刃儿：“是酥酪！阿刃，是羊奶酥酪！”语气里满是雀跃，像个寻到心爱玩具的孩童。

　　街角不远处的食肆里，一个异域打扮的胡姬正掀开瓦罐，乳白色的酥酪冒着氤氲热气，香气愈发浓郁。

　　赵刃儿心中一动，想起那个风雨欲来的清晨，自己曾许诺“回来得早，便一同吃酥酪”，却因半路救护虞公耽搁整夜，让她在书阁枯等至天明。此刻见她眼中毫不褪色的期待，喉间微动，低声应道：“走，去尝尝。”

　　两人在食摊旁的草席上坐下，摊主麻利地盛上两碗酥酪，粗瓷碗递来时还带着温热。杨静煦端起碗，指尖先触到碗壁的暖意，再嗅到浓郁的奶香混着葡萄干的果香，鼻尖微微发酸。自那夜之后，她以为这份被风雨耽搁的许诺早已被冲淡，却没想她仍记在心上，更没想有朝一日，真能这样并肩坐着，在人流如织的市集上吃一碗热酥酪。

　　她舀起一勺送入口中，冰凉顺滑的质地在舌尖化开，甜而不腻的奶香裹着淡淡葡萄酸味，漫过味蕾。这不是宫中那些精致却寡淡的滋味，是市井里带着烟火气的醇厚，暖得人心里发软。她忍不住弯起眉眼，眼角眉梢都浸着笑意，像晒足了太阳的猫，满足得连肩膀都放松下来。

　　“好吃。”她轻声说，又舀了一勺，抬眼时恰好对上赵刃儿的目光。

　　赵刃儿正看着她，眼底没有了方才的戒备与冷峻，只剩一片柔和的暖意，仿佛盛着漫天星光。她自己也舀了一勺尝了尝，奶香在舌尖萦绕，甜意不重，却恰好冲淡了过往岁月里的寒凉。那些颠沛流离的夜，那场让她失信的伤痛，那些彼此试探的瞬间，仿佛都在这碗酥酪的甜香里，渐渐消融。

　　“比承诺的晚了些。”赵刃儿轻声开口，语气里带着歉意。

　　杨静煦摇摇头，笑意未减，眼底亮得惊人：“现在吃到，就很好。”

　　彼时枯等的不安与失落，早已在后来一次次并肩相守中渐渐释怀。此刻能与她这样安稳相对，吃一碗寻常的酥酪，比任何山珍海味都更让人心安。

　　食肆旁人声嘈杂不绝于耳，可两人之间却像隔出了一片静谧的小天地。杨静煦吃得慢，每一勺都细细品味，偶尔抬头与赵刃儿对视一眼，便会忍不住弯起嘴角，眼底的笑意藏都藏不住。

　　“以后想吃，我常带你来。”赵刃儿看着她满足的模样，轻声说道，语气里满是温柔和纵容。

　　杨静煦用力点头，眼底满是憧憬。她知道，这碗酥酪承载的，不只是一场迟到的许诺，更是两人劫后余生的珍惜与默契。从前她像盏需要依附他人光亮的灯，如今却在这份安稳的相守里，渐渐生出自己的光。而赵刃儿也不再是那个只懂戒备与守护的孤影，在她的笑意里，卸下了坚硬的外壳，露出了心底深藏的温柔。

　　一碗酥酪吃完，杨静煦舔了舔嘴角沾着的奶渍，满足地叹了口气。正午的阳光照在身上，暖融融的，刺穿了所有心底埋藏的孤寂，将它化为一片暖意。

　　这份甜，是市井烟火的甜，是久别重逢的甜，更是两颗心渐渐贴近时彼此救赎的甜。往后的路或许仍有荆棘，仍有风雨，但此刻共享的这碗酥酪，已成为两人心底最温暖的印记，支撑着她们在这乱世里，继续并肩往前走，走向更远，也更安稳的未来。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