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战』情堕

　　母亲被带走的那个夜晚之后，房子变成了坟墓。
　　每个熟悉的角落都回荡着她不在的寂静，每件物品都刺痛着我的眼睛和心脏。
　　克里斯托弗·阿德勒依旧住在二楼，他像座移动的冰山，规律地出现、消失，偶尔投来审视的一瞥，却不再像之前那样步步紧逼。这种“正常”的假象，比直接的压迫更让人不安。
　　我必须知道母亲在哪里，她怎么样了。
　　我不能再依靠任何人。多洛莉丝？我不能再连累她。任何可能与母亲有联系的朋友？在盖世太保的阴影下，信任成了最奢侈的东西。
　　我开始利用每一次外出的机会，像幽魂一样在巴黎的街道上游荡。我避开往常的路线，专挑那些偏僻混乱的区域，试图寻找可能的线索。我知道盖世太保在巴黎有几个主要的拘留所和审讯中心——福煦大街、里昂火车站附近……这些名字光是想起就让我不寒而栗。
　　我假装漫无目的地经过那些阴森的建筑外围，看着那紧闭的大门、持枪的守卫，心脏在胸腔里疯狂跳动。我试图从那些进出的人脸上，从附近商铺老板闪烁的眼神中，捕捉到一丝一毫的信息，但所有的所有都是徒劳。恐惧像无形的墙，将知情者与外界彻底隔绝。
　　有一次，我鼓起勇气，走近福煦大街那栋臭名昭著的建筑附近的一家小报摊。摊主是个眼神浑浊的老人。我假装要买报纸，递过钱，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问。
　　“先生……您知道……前几天被带进去的人……通常会被关在哪里吗？”
　　老人浑浊的眼睛瞬间警觉起来，他像被烫到般猛地推开我的手，压低声音厉喝道。
　　“滚开！你想死吗？别给我惹麻烦！”
　　我仓皇逃离，心脏几乎要跳出喉咙。失败和恐惧像大西洋十二月的海水一样浇遍全身。
　　日子一天天过去，希望如同手中的沙粒，一点点流失。每一次无功而返，都让绝望加深一分。克里斯托弗·阿德勒的存在，像一把始终悬在我头顶的达摩克里斯之剑，提醒着我行动的后果。
　　我知道，我的任何异常举动，都可能被他察觉，从而断送母亲最后的生机。
　　又是灰蒙蒙的下午，我拖着疲惫的步伐，再次无功而返。走在塞纳河畔，看着浑浊的河水无声流淌，滔天的无助感要将我吞噬。母亲在哪里？她是否在受苦？她…还活着吗？
　　泪水模糊了视线，我靠在栏杆上，闭眼，任由绝望将自己淹没。
　　就在这时，一个细微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
　　“小姐……方丹小姐？”
　　我猛地一震，迅速擦干眼泪，警惕地转过身。一个穿着朴素面容憔悴的中年妇女站在我身后，她手里拎着一个菜篮子，眼神躲闪。
　　我认出了她——玛尔特夫人，以前住在我们家附近，和母亲算是点头之交，她的丈夫好像是个小公务员。
　　“玛尔特夫人？”
　　我强压下心中的激动，压低声音。
　　她紧张地四下张望了一下，快步靠近我，用气声说道。
　　“我……我可能知道你母亲的一点消息……但我不确定……”
　　我的心脏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她在哪里？她怎么样了？”
　　“别激动，孩子……”
　　玛尔特夫人脸色苍白。
　　“我丈夫……他前几天被叫去里昂火车站附近那边帮忙搬运一些档案……他偷偷告诉我，他在一个临时关押点的名单上，好像……好像看到了伊丽莎白·方丹的名字……只是好像！他不敢确定，也不敢多问！”
　　里昂火车站附近的临时关押点！
　　这个消息像闪电，劈开了我眼前的迷雾！
　　虽然不确定，但这是这么多天来，我得到的唯一一个具体的方向！
　　“谢谢您！谢谢您，玛尔特夫人！”
　　我紧紧抓住她的手，泪水再次涌出。
　　“快走吧，孩子，就当没见过我……”
　　玛尔特夫人惊慌地挣脱我的手，匆匆消失在街角。
　　我站在原地，心脏狂跳。里昂火车站附近……我必须去那里看看！即使希望渺茫，即使危险重重。
　　我抬起头，望向灰暗的天空。克里斯托弗·阿德勒的面容在我脑海中一闪而过。
　　但愿……不会被发现。
　　……
　　有好消息。
　　见到了。我真的见到了母亲。
　　虽然只是隔着肮脏的铁栅栏匆匆一瞥。她蜷缩在阴影里，原本优雅盘起的发髻散乱不堪，脸上带着淤青，那身她最爱的湖蓝色连衣裙此刻沾满了污渍，撕破了一道口子。
　　她看到我时，那双曾经充满温柔和智慧的眼睛睁大，里面爆发出惊恐而非喜悦。她立刻用口型对我喊，没有声音，但我读懂了——
　　“走！快走！别管我！”
　　那一眼，像烧红的烙铁，烫伤了我的心肺。
　　但至少，她还活着。
　　我必须离开这里，立刻！想办法，一定要想办法救她出来！
　　我跑着离开那条充斥着哭泣和呵斥声的街道，拐进一条相对安静、堆满废弃木箱的小巷，只想尽快远离这个地狱的入口。
　　就在我拐过巷角，以为暂时安全，可以喘一口气的瞬间——
　　一只戴着黑色皮革手套的手，猛地从身后扼住了我的脖颈！
　　力道之大，瞬间截断了我所有的呼吸和惊呼。
　　那只手冰冷，将我猛地向后拖拽。
　　“呃——！”
　　我徒劳地挣扎，双脚离地，被一股无法抗拒的力量拖向巷子更深的黑暗处。后背重重撞上一个坚硬而温热的躯体，烟草的淡淡气息还有冷冽的剃胡水味道，如同梦魇般瞬间将我包裹。
　　是他！只有他！
　　克里斯托弗·阿德勒！
　　他松开扼住我脖颈的手，几乎在同一时间，将我粗暴地翻转过来，重重按在冰冷潮湿的砖墙上。撞击让我眼前发黑，肺里的空气被挤压殆尽，只剩下剧烈的咳嗽和无法抑制的颤抖。
　　他的身影完全笼罩了我，再次挡住了巷口透进来的最后微光。我看不清他的脸，只能感受到他近在咫尺的呼吸和刚刚熄灭的烟草余味，灼烫地拂过我的额头。
　　他刚刚抽完一根烟。在这里。恭候已久。
　　他不是偶然经过，他是一直在这里等着我！他知道我会来！他知道我找到了母亲！
　　极致的恐惧之后，被戏弄、被掌控的绝望愤怒猛地窜起，烧毁了我最后的理智。
　　我抬起头，狠狠推开他，把他推了个措不及防。
　　“你就不能有点怜悯心吗？！阿德勒！”
　　为什么？为什么连这最后一丝渺茫的希望都要掐灭？为什么连让我确认母亲安危的短暂慰藉都要剥夺？
　　他静静地听着我的控诉，脸上云淡风轻，仿佛我嘶吼出的只是句无关紧要的废话。然后，他俯下身，靠近我，近得我们的鼻尖几乎相碰。
　　“我说过。”
　　他开口。
　　“我浑身上下都是怜悯。”
　　又是这句话！这句扭曲、该死、见鬼、残忍的话！
　　“否则——”
　　他继续说，左手撑在我耳侧的墙上，另只手却抬起来，用指节轻轻蹭过我因为激动和恐惧而滚烫的脸颊。
　　“你以为，在你偷偷摸摸打听消息，像个无头苍蝇一样在巴黎乱窜的时候，为什么没有人把你一起抓进去？为什么你能‘幸运’地走到这里，还能‘幸运’地看到你母亲一眼？”
　　他的指尖滑到我仍在剧烈起伏的脖颈，那里还残留着被他扼过的触感。
　　“我的怜悯，薇。”
　　如同恶魔在耳边吟唱。
　　“就是允许你，在我的视线范围内，进行这些徒劳的、却又能让你暂时活下去的小动作。”
　　他微微偏头，望向了那个关押着我母亲的魔窟方向。
　　“甚至，是允许你母亲，现在还活着。”
　　他彻底粉碎了我所有的侥幸。
　　原来我所有的行动，都在他的默许甚至纵容之下。我所以为的幸运和成功，不过是他精心控制的游戏环节。他冷眼旁观着我的希望、我的恐惧、我的挣扎，如同欣赏笼中鸟扑棱着撞向栅栏。
　　无力感和屈辱感淹没了我。
　　我不再挣扎，也不再喊叫，只是僵直地靠在墙上，任由冰冷的绝望渗透五脏六腑。
　　他似乎对我突然的沉寂感到满意。那只轻抚我脖颈的手移开，转而捏住了我的下巴。
　　“看也看过了，现在，该回家了。”
　　他淡淡地命令道，语气像是在召唤一只走失的宠物。
　　家？那座没有了母亲的、被他占据的房子？那还能称之为家吗？
　　但他没有给我任何反驳或选择的余地。他松开捏着我下巴的手，改为紧紧攥住我的手腕。然后，他拉着我，转身，迈步，强行将我带离了这条阴暗的小巷，带离了离母亲最近的地方。
　　我像个木偶，被他拖着走。夜色彻底笼罩下来，街灯次第亮起。
　　我回头，最后望了一眼那条小巷深处，望向母亲所在的方向。
　　克里斯托弗·阿德勒的“怜悯”，是这世间最残酷的刑罚。
　　它让你活着，却剥夺你所有的希望和尊严，让你清醒地意识到自己的无能为力，并在他的掌心里，进行一场又一场注定失败的逃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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