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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明月为证
(大夏历景和四年夏,颇黎历304年)
顺着月下的激流,快船无声无息划过最后一长段水域,砰地撞上礁石,抢滩登岸。
星槎从船头纵身跳下。无人荒岛上滩涂银沙衬着黑海,向左右两边延展成一道弓形,白浪是弦,二十几人的突袭小队在月下迅疾穿行,他们是致命的箭。
仲夏望日的月亮明晃晃地挂在天上,照得海天一片澄澈如洗。
星槎领头,海风把她一头寒鸦翅膀般的黑发吹得往后飘。萧晨钟紧随在她旁边,月光勾勒出他的身形,挺拔如松,矫捷如风,个头比她高出不止一个头,黑夜里只见那双丹凤眼清如水寒如电。
两人都背着弓,星槎背着她从颇黎岛出逃那夜带走的骨弓,晨钟背着海疆萧家家传的大弓,这弓曾跟着他父亲萧承志上过战场也劫过法场,杀过敌也救过驾,如今传到了他手中。他腰间佩了剑,左手袖底微凸,显然藏了刀。星槎瞟了他绑腿一眼,果然,左右两边各插一把匕首。想起星极岛上搜身搜出并排插在沙地上的四把刀,星槎嘴角不禁微微一勾:这个男人,随时都是一个移动的武器架。
星槎的小队紧紧跟在她身后。野蔷薇纳斯琳指间的飞刀刀刃在月下闪着寒光;红鲛执着长剑,剑穗儿和她头顶盘着的发辫红绳一样的红;千丸闷头飞奔,眼神狠得像狼;鹈饲左手握弓弩右手握钩索,脸绷成一块铁。
沈磊率领晨钟的十八近卫,稍稍拉开一点距离,稳妥断后。
突袭小队在黑色峭壁下暂停,悄无声息展开队形,人人贴靠岩壁而立,
“潜入为主,”晨钟声音不高,“先毁传讯塔和岗楼。”
“暴露了就强攻,”星槎道,“我和萧晨钟正面,红鲛纳斯琳侧击,沈磊鹈饲清杂兵,千丸占高处。”
几条钩索飞上去,扣住岩顶。人影一个接一个往上爬,融进黑影里。
峭壁快到顶,有个伸出来的木架岗哨,一个玄桑兵匪哨兵在木架上抱着矛打瞌睡。
红鲛悄没声儿接近他,长剑剑光绽开一朵小小的花,抹过哨兵咽喉。
鹈饲隐身于峭壁阴影处,两指并拢,向侧上方凸起的岩石上斜指了指。千丸会意点头,屈伸三指作计数手势,口型无声道“三、二、一”,两人同时翻身而上,出其不意地各自卡抱住一个哨兵,捂嘴,锁喉,搞定。
沈磊与十八近卫人手一把劲弩,身背箭袋,从悬崖下攀缘而上,行动极迅捷,阵法一丝不乱。
星槎和晨钟翻身跃上崖顶,交替掩护前进,如黑夜中振翼的蝙蝠和夜猎的隼。两人在黑影里迅疾无伦地往前奔,她一个眼神扫过,他便解决掉左边哨兵;他一个手势,她的箭便精准扎进远处望手喉咙。纳斯琳的飞刀在月光下接二连三画出弧线,红鲛持长剑在星槎侧后紧紧相随。
沈磊带近卫亦已攀上崖顶,占住要位,弩箭上簧,闪出十余点精光寒芒。
到底还是出岔子了。飞刀落处,一个没死透的兵匪猝然惨叫了一声,远处陡然炸起应答的喊叫声与火把的光。
“强攻!”晨钟喝道,剑已出鞘,月光在剑身上一个流转,无比锋锐无比明亮。
厮杀瞬间炸开。
月光像活了一样,在半空里旋舞如飞。
月光掠过岗楼。纳斯琳像一朵怒放至极的深红野蔷薇,清声叱咤,飞刀转着圈扎进守楼敌兵的喉咙心口;红鲛跟在她身后,长剑飘飞,一剑剑递出去,专找甲缝下刀。
月光掠向高处的传讯塔。千丸挥刀,厉声爆出一声玄桑武家子弟的战吼,把急急扑来点烽火的敌兵砍成两段;鹈饲在他身后,连珠弩钉死侧面的援兵。
月光又掠过正面阵地。晨钟的近卫弟兄们三轮劲弩射过,为前方开路,随即立刻弃弩持盾,拔刀猛冲,结阵闯至最前,掩护住中央的星槎与晨钟。呼喝声、喊杀声、刀盾相击之声骤然响起,敌兵汹涌如浪而至,撞上盾阵,碎成血花。
月光猛地向下一落,明晃晃地定在风暴眼的中央——星槎和晨钟背贴背,在汹涌而来的敌兵刀枪剑戟中激战搏杀。星槎的骨弓连珠发箭,箭箭咬喉锁眼;晨钟右手长剑左手短刀,施展开来,泼水似的,将近前的敌兵尽皆绞碎。他代她挡冷箭,她为他护头顶。呼吸缠着呼吸,脚步叠着脚步,在刀光中,在剑影里,宛如在月下联翩而舞,一舞倾城,一舞倾国,一舞倾尽天下。
“塔拿下了!”
“岗台拿下了!”
“船坞着了!”
“东边清了!”
好消息一个接一个。阵线逐步收拢,将最后的营盘围在核心。大势将去,困兽犹斗,兵匪最后的抵抗反而更猛。敌兵亦结了阵,以营盘战垒为依托徐徐后退。盾阵缝隙间,星槎见一军官缩在盾牌后头,挥刀厉吼,指挥弓弩手朝着星槎晨钟猛射。
高处传讯塔那边,千丸吃了一箭,长刀脱手,捂着胳膊从塔边摔落下去,鹈饲冲他大喊。
“得先对付指挥!”星槎格开流矢,向晨钟喊。
“盾太厚!”晨钟劈飞弩箭,目光扫过严实盾阵。
星槎眼一亮,盯住烈火熊熊的船坞中,尚未造完下水的玄桑船那根高桅杆。
“送我上去!”她喝。
晨钟剑归鞘,双掌一叠。星槎跃起,脚尖点他掌心。
晨钟吐气开声:“上!”
他运力往上一送!
星槎借力腾空,身形回旋,蹿上桅杆顶。
月光泼了她满身,她在高处迎风立着,黑发猎猎飞舞,像沧海月明中降世的女神。
喊杀声忽然远了。
桅杆顶上,星槎箭矢连发如贯珠,下面瞬时被撕开一个口子,十八近卫急速突入,盾阵渐破。
军官在三五个残兵的掩护下掉头撤退,眼看便要超出星槎弓箭射程!
“别让他跑了!”晨钟断喝。
星槎往下看,正对上晨钟仰起的脸。她看见他眼里的信,他看见她眼里的决。
下一秒,她俯身,把伴她多年的骨弓,连同弦上那支破甲箭,朝着他,往下递!
没话,用不着话。
晨钟长笑,震破夜空。他踩过敌兵头顶盾牌,纵身像海鹄般冲天而起,迎向那俯身递下的弓与箭——
沧海之上,苍穹之下,巨大的月轮照彻天宇,他在半空月华里舒展身躯,准准地——接住了弓,接住了箭!
时间卡住了。
明月底下,桅杆旁边,他悬空的身影和她俯身的姿态,扣成一个惊心动魄的环。
弓开,如满月。
箭去,似流星。
破甲箭带着骨弓凛冽的神怒,撕开空气,发出龙吟,精准扎透盾牌缝,钉进那玄桑军官大张的、惊愕的嘴,从后脑穿出,带起一蓬血雨。
指挥死,抵抗垮。
晨钟落地,握着她的骨弓,抬头看桅杆顶的她。
四目又对上,隔硝烟月光,他举弓致意。
星槎在高处,胸口起伏,看着底下这个接了她弓和箭的年轻将军英武战士,一股滚烫的东西轰然冲垮了她心里最后一道堤。
当颇黎岛的阿丝塔殿下还是个小女孩时,她就懵懵懂懂地知道了,今生今世,她终究会有那么一天,在某个春夜芬芳馥郁的苹果花香里,在镜湖侧畔千点银烛的点点辉光间,在雪白祭台百名少女的和声吟唱中,披白纱,赤双足,戴金冠,将一把象征着女神之力与女神之爱的大弓赐予一名跪在她脚下的战士,这位战士将宣誓用尽一生的挚爱与虔信,为她而战,为她而死。她因他而加冕成神,他因她而君临天下。
三百年来的至高司祭与女祭司们,代代如是。她的娅娅亦曾在美如星辰的少女时代将弓赐予过一位英俊的青年战士,于是才有了阿丝塔的母亲和姨母;而她的在圣墓——在白玫瑰与圣橡木丛中安睡了二十年的母亲,据说至死仍念着一位持弓而战持弓而死的战士——阿丝塔的父亲——的名。
女祭司们也会选择她们的战士,有的选了国王,有的选了王子,甚至有的少女会选择学士、乐师或诗人。像珀墨涅的希薇,她祖母和母亲都是女祭司,白巾包头,信仰虔诚,奉女神之命下嫁两代珀墨涅的战士国王。还有逻缇斯王,莺莺的父亲,他本人就是至高司祭与前代逻缇斯王之子,又从颇黎岛女祭司团中迎娶了高贵的正妻——据说这位温文尔雅的诗人王者前不久已经逝去,愿女神接引他的灵魂。
在千烛书库屋顶的鸽子笼旁,在螺旋圣殿楼梯甬道的群星图下,阿丝塔曾无数次与她的女伴们——大多是希薇,或者阿若、妮可,再后来往往是莺莺——一起做梦似地幻想未来某一个月夕花朝,身为代表女神人间化身的美少女,将弓授予跪倒自己脚下的英俊少年,说出那句带着神圣灵光的、三百年传承至今的婚誓:“奉我为神,敕尔为王。”
梦幻中镜湖波光荡漾如鉴,照出一双面影:美少女是自己的模样,少年的面容却永远模糊不清,一忽儿潇洒如光之王,一忽儿刚劲如橡树神,一忽儿又狂放如怒海,俊美如月光。
直至今年、今日、今时、此刻,那悬想中的面容,忽然有了清晰的模样。
星槎踩着被血浸透的沙地走向他。月光把她的影子拉得细长,与他的影子在沙上叠在一起。
晨钟把骨弓递还给她。弓身上还留着他掌心的温度。
远处,红鲛在尸体上擦拭长剑;纳斯琳清点飞刀;负伤的千丸把长刀插进沙地仰头灌水;鹈饲和沈磊带人扑灭余火;老锚蹲在海岸礁石上抽烟。
所有部下都为他们让开一条路,默契地背过身,移开视线,忙着——或假装忙着手头的事。无人喧哗,一种心照不宣的寂静笼罩着他们周围。
两人静静地相向站定在燃烧的船坞余光与明月光辉中。
星槎低头看着晨钟递来的骨弓,然后抬眼看他。
晨钟看着她,声音低而清晰:“弓还你。我的人、我的命,以后也交给你。”
星槎看着晨钟被月光照亮的侧脸,突然问道:“刚才你跳起来接弓的时候,在想什么?”
晨钟直视着她灼灼的目光,忽然笑了,是那种毫无矫饰、畅快淋漓的笑。
“什么也没想。” 他道,“只是你要递,我就必须接到。就像你要逃,我就必须去追——天经地义,用不着想。”
星槎低声道:“我——不再逃了。”
话音落下的瞬间,星槎猛地将手中的骨弓往身旁一掷——那伴她逃亡、伴她征战、象征着她血脉与反叛的弓,“夺”的一声,深深插进了他们之间的沙地里。
她空着双手,一步跨过横亘的弓,径直走到他面前,近得能感受到彼此的呼吸。
“现在,” 她仰头看着他,眼中倒映着海天明月与他的身影,“萧晨钟,来接住我。”
晨钟收敛了笑意,后退一步,正色敛容。他面向苍茫大海与空中明月,右手按在自己左胸心口,开始缓缓地说话,声音郑重。
星槎只觉字字句句入耳入心,在心上叩出一记记鼓点:
“沧海为凭,明月为证,萧晨钟在此立誓。此生此心,唯系星槎一人。不以门第为念,不以浮名为意;不为山海所阻,不为风雨所移。纵使千帆过尽,此志不改;纵使碧落黄泉,此心不渝。”
他转过身,目光直直看入星槎眼底:
“若违此誓,叫我弓折剑断,帆摧桨裂;葬身沧海,永失归途。”
海风拂过他的剑眉凤眼,最后一句誓言落下:
“——沧海为凭,明月为证!”
海风渐起,誓言余音未散。
星槎没有动,她只是凝望着他,看了很久。然后,她极其缓慢地,将自己投入了他的怀抱,额头轻轻抵在他胸前冰冷的铁甲上。
晨钟的手臂环上来,紧紧拥住了她。
他们相拥在这一片废墟、月光与新生的寂静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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