凛冬不夜

　　便携式战术光屏悬浮在桌面上方。

　　瑟烈斯低头在光屏上操作，冷光映照着他未戴面甲的苍白面容。他刚刚向新巴比伦军部发送了加密战报与补给申请。报告里客观陈述了军团的伤情、营地面临的药品短缺，以及近期清剿行动的细节，并例行请求增派医疗资源与御寒装备。

　　但他心里再清楚不过——对于他们这支被放逐至北境尽头的“惩戒军”，军部高层的态度向来明晰：既无重视，亦无怜恤。所谓的补给与支援，十次申请能有三次准时送达已属侥幸，而最近一次物资抵达，已是两个月前的事了。希望渺茫，但流程必须走完。

　　发送的指令光标在屏幕上闪烁，最终归于沉寂。

　　他关掉光屏，任由那点人造的光源熄灭。桌面重归昏暗，唯有一角静静摊开着一份纸质文件——那是与阿赫特城主赫利俄签订的协防协议，粗砺的纸张边缘在昏暗中微微卷曲。这份东西，他并未扫描，也未在报告中提及分毫。

　　通宵的倦意被他生生压成锋利的警惕，银色的眼睫垂下，瑟烈斯的目光落在那些条款与双方的签名上。

　　阿赫特。

　　这座中立城镇确实提供了紧急的医疗协助和一些基础物资，解了燃眉之急。但这纸协议，更像一道游走在军规边缘的灰色屏障。而那些在协议约束下暂时获得的喘息之机，其代价与风险，此刻正沉甸甸地压在这张单薄的纸页上。

　　希望渺茫，但有些路，必须自己先规划好。有些交易，在获得看清全貌的资格前，不宜过早摊开在遥远的、漠然的注视之下。

　　他翻开另一份附件，那是关于下一步行动的初步计划。经过前期拉网式侦查，他们已初步锚定了据此地十英里左右，坐落在黑松林深处，一个活跃的Ⅱ级虫巢。根据观测，其规模可能比刚剿灭的这个更大，且出现了疑似刀螯与地蟋的混合种群迹象。报告末端，他冷静地评估了现有兵力与装备，提出了下一步深入侦查和制定具体剿灭方案的建议。

　　喉咙干涩发紧。瑟烈斯拿起桌上的军用水壶，仰头灌下一大口冰冷的水。刺骨的凉意顺着喉咙滑下，短暂地驱散了脑中的混沌。他站起身，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肩颈。

　　该出去透口气了。

　　推开指挥所单薄的门板，清冽的晨风扑面而来。营地已经苏醒。

　　自从那场持续了三天之久、险些将天地彻底封埋的特大暴雪停歇后，严寒终于稍敛。晨光熹微，为简陋的帐篷、覆雪的器械，乃至每一张疲惫的面孔，都淡淡镀上了一层脆弱的淡金。

　　几名早起的士兵正从融雪处小心取水，见到他现身，立刻停下动作，无声地颔首致意。瑟烈斯以同样的幅度微微点头回应，目光习惯般扫过营地的每个角落——瞭望哨、物资堆、伤员帐篷……

　　然后，他的视线蓦地顿住。

　　他呼出的气息在清冷的空气中凝成白雾，如同编织的薄纱。而在这片薄纱之后，营地大门处，一抹格外醒目的色彩映入他的视野——

　　是迦莱。

　　朝阳越过远山的脊线，将他那一头红发映照得格外显眼，发丝边缘被晨光勾勒出缕缕金线。他随意地坐在一个堆放着的弹药箱上，小腿有一下没一下地晃荡着，正侧着头，与一旁蹲在地上检修重型弩机的赫泽尔说着什么。迦莱动作欢快，甚至抬手比划了一下，引得赫泽尔也摇了摇头，露出一丝无奈的笑容。

　　瑟烈斯走近时，谈话的片段飘入耳中。

　　“……你们的补给单我仔细看了，”是迦莱清亮的声音，手中还拿着一张纸质的物资清单，“能量胶和防寒用具这类，阿赫特想想办法或许能周转。但枪械的核心替换件，还有专用的机械保养油和校准工具……我们那儿也没存货。至于紧缺的高能量密度燃料块……”

　　脚步声引起了赫泽尔的注意。他本能地先于迦莱抬起头，目光捕捉到走近的指挥官。

　　“早安，长官，”他放下手中的工具，习惯性地问候，“休息得怎么样……”他的问候卡在了喉咙里，目光在瑟烈斯过于苍白的脸上停留了片刻，落在他眼下那抹难以掩饰的淡青色阴影上。

　　紧接着，是几秒微妙的沉默。

　　赫泽尔叹了口气，重新低下头，拿起一块沾满油污的布，用力擦拭着弩机的关节，声音闷闷的：“您又通宵了。”

　　迦莱这才转过脸，顺着赫泽尔的视线望过去。他歪着头，毫不客气地打量着瑟烈斯，脑袋歪向一边，火红的发辫随着动作滑到肩侧：“熬夜会秃头的哦，长官。”

　　瑟烈斯没有理会这带刺的“关心”，皱起眉头：“谁准你调阅我们物资清单的？”

　　迦莱立刻指向蹲在地上的赫泽尔。棕发的副官肩膀一僵，有些尴尬地解释道：“迦莱是阿赫特派来对接的联络人，他主动询问我们有哪些物资是本地难以筹措的，希望能协助解决。”

　　“联络人需要掌握合作方的基础需求嘛，这样才能高效解决问题呀。”火红的发辫随着迦莱歪头的动作轻轻一扬，他从弹药箱上轻盈地跳下，朝瑟烈斯的方向凑近了两步，脸上带着认真的提议神色，“正好，阿赫特下周有一趟去‘锡尔瓦’的商队要出发。”

　　“锡尔瓦，知道吧？离我们这儿大概五十英里，是北境这片最大的集散集市和中转站，稀奇古怪的东西比阿赫特多。”他比划着，目光灼灼地看着瑟烈斯，“如果你们急需这些特种零件和燃料，我建议，派人跟我们的商队一起去一趟。机会难得。”

　　瑟烈斯抱臂而立，逆着晨光的身影纹丝未动投下的阴影将迦莱整个笼在其中，连那头向来鲜活跳跃的红发，似乎都在这片阴影里黯淡了几分。

　　“联络人？”瑟烈斯重复道。

　　“对呀，联络人就是……”迦莱的视线飘忽了一瞬，手指蹭了蹭自己的脸颊，“……是赫利俄那老头派我来负责跟你们的定期对接和协调。就是联络人啦。”他挺了挺背，试图让这个身份听起来更权威一些。

　　瑟烈斯目光垂落，瞥见对方耳际一点微光——这家伙居然还戴了枚耳坠。赭石色的晶石，款式有些古朴，正随着他仰头望来的动作轻轻摇晃，在晨光里划过一点扎眼的微光。

　　“怎么样？带一两个懂行的人，跟我去锡尔瓦开开眼界？”迦莱的靴尖碾着地面的碎石。他不死心地又踮了踮脚，朝瑟烈斯的方向凑近了些。“阿赫特的商队每季度只发这么一趟，错过这次，可就得再等上整整三个月了。”

　　回应这份热情的，是清单被抽走时带起的一小股劲风，冷冽地掀开了迦莱额前几缕碎发。瑟烈斯侧身，意图从红发向导身边绕过去，只丢下四个字：“我会考虑。”

　　"别急着走嘛。"”迦莱横跨半步，动作流畅地再次挡住去路。他金绿色的眼睛里闪烁着某种近乎挑衅的了然，压低了声音：“明明都做过那么亲密的……”

　　话音未落，瑟烈斯指节已捏得吱呀作响。

　　一直紧盯着这边的赫泽尔心头一凛，赶忙拦在瑟烈斯前面替他解围："不好意思，采购方案我们需要再商议一下。”

　　“行啊，” 迦莱从善如流，脸上看不出半点被吓退的迹象，他顺势就坐回了那个覆着薄霜的弹药箱上，盘起腿托着腮，姿态放松。他朝瑟烈斯和赫泽尔离开的背影，扬起一个堪称灿烂的笑容，清亮的声音追了过去：

　　“我就在这儿等着！有准信了，随时给我答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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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篝火安静地舔舐着凝霜的木柴，发出细碎的噼啪声。

　　“……”赫泽尔的闷笑被火焰的温度熔成一声几乎听不见的喉音。瑟烈斯没有看他，却能从余光里描摹出副官那难得微翘的唇角——一个不常出现、此刻却清晰烙印在火光侧影里的表情。

　　赫泽尔用火钳夹起一块新柴，小心添进火堆。跃动的焰光将他浅蓝色的瞳孔灼成深沉的紫色，其中有什么情绪在流转，是欲言又止的犹豫。“采购物资这种事，”他终于开口，声音和柴火的噼啪声混在一起，“其实……我去一趟锡尔瓦就可以。营地这边更需要您坐镇。”

　　“我去。”瑟烈斯垂着眼，掰开一管能量胶。冻硬的胶体在指间裂开。他没有看赫泽尔，语气平淡却不容置喙，“你留守营地，修整几天。让他们别太懈怠。”

　　赫泽尔沉默了片刻。火光在他脸上明明灭灭，终究还是把一声叹息压回了心底。自从被流放到这北境绝地，这位年轻的长官就仿佛被某种无形的重负钉在了原地——近乎固执地、透支般地亲力亲为，仿佛背负一切才是他存在的唯一方式。

　　思索之后，他选择退让，只是声音里掺进了一丝复杂的妥协：“也好……您亲自去验货，更稳妥些。”

　　瑟烈斯没再接话，沉默地咀嚼着能量胶。他的视线越过跳跃的火苗，落向营地边缘——迦莱还坐在那个树桩上，晃荡着腿，不知何时已经和几个凑过去的新兵聊开了，侧脸在渐亮的晨光里显得格外生动。

　　静默持续了片刻，只有木柴燃烧的轻响。

　　“重型能量弩炮的检修情况？”瑟烈斯忽然开口，话题转回了正事，声音恢复了平日的冷澈。

　　“全部排查完毕。三号与七号炮台的矢量齿轮组磨损超过安全阈值，已用备用件替换。另外，五号、九号炮台的主能量导轨需要重新校准，今天傍晚前能完成。”赫泽尔的回答迅速而专业，报出了一串数字，“特种腐蚀弹药的存量还剩五成左右。单兵脉冲枪的便携式供能核心，有五台出现了明显的能量回路衰减，”

　　瑟烈斯听着，点了下头。“黑松林东南侧那个二级虫巢，”他接着说道，语气里没有波澜，“前期的信号锚定和外围侦查已经完成。我打算把清剿计划提前。”

　　赫泽尔拨弄火炭的动作停了一瞬，抬起眼：“提前？我们现有的弹药和装备补给，支撑一次中等规模的巢穴清剿刚好够用，但没有太多容错空间。尤其是高爆物和燃料块。”

　　“后续环境和补给都不确定，等下去未必更有利。”瑟烈斯将最后一点能量胶咽下，包装纸在指尖揉成一团，“缺口的部分，正好可以列入锡尔瓦的采购清单。清剿完成后，根据实际损耗，补充起来目标也更明确。”

　　赫泽尔思索了几秒，火光在他专注的脸上跳动。这逻辑很实际，甚至有些冷酷——用一场战斗来精确测试自身的极限与需求。“……我同意。”他最终说道，声音沉稳下来，“先解决眼前的威胁，再根据结果补充。需要我提前做战术推演和分队配置吗？”

　　“嗯。优先保证机动性和火力持续性，我需要具体方案。”瑟烈斯简短地交代。

　　“明白。”

　　对话短暂中止，只剩下篝火燃烧的声音。片刻后，赫泽尔拨弄柴火的铁钳忽然顿住，火光在他虹膜里跳动成不安的深红色光点，语气变得有些沉滞：“上次营地转移之后......”

　　赫泽尔拨弄柴火的铁钳忽然顿住，火光在他虹膜里跳动成不安的红色光点，“南茜私下跟我提过……您把三支强效抑制剂，一次性注射了？”

　　“突发状况。”瑟烈斯的下颌线骤然绷紧，咬合肌微微隆起。他加重了呼吸，吐出的白气在篝火上方凝成断续而冰冷的烟缕。

　　就在这时，一股甜腻得过分的香气，乘着清晨稀薄的冷风，从营地栅栏的方向飘荡过来。是枫糖浆的味道，浓得几乎能粘住空气——那个红发向导不知从哪儿翻出了一包蜜饯，正大方地四处分发，所到之处弥漫开一股与军营格格不入的甜暖气息。

　　赫泽尔的目光从那抹扎眼的红色身影上收回，忽然伸手，拽住了瑟烈斯披风的系带。这个带着点老父亲般忧心忡忡意味的动作，让瑟烈斯突然觉得后背发凉。

　　“长官，”赫泽尔压低了声音，染着木屑的指尖虚虚点了点自己后颈对应的位置，眼神却意有所指地瞟向营地门口，“您多少得留个心眼……就算他救过您的命，有些界限也不能跨。精神屏障，还有腺体……”

　　“我没有。”瑟烈斯的声音冷硬。

　　赫泽尔脸上流露出那种“我懂，但正因为懂才更担心”的神情——“您在营地里可能没太留意，”他的声音压得更低，几乎融入柴火噼啪声中，“很多哨兵其实……经不起向导的撩拨甚至…倒追。所以您千万得长个心眼，有些事不能太随便。”

　　篝火应声爆开火星，瑟烈斯霍然起身。箱子倒地发出沉闷的撞击声。他的身影在骤然腾高的火光中拉长：“你想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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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锡箔包裹的杏干滚进一旁的落叶堆。见瑟烈斯稳步走近，那几个原本围着的年轻士兵如同被惊扰的鸟雀，瞬间四散开去。

　　“跑什么，接着呀。”迦莱弯腰，从枯叶间拾起那枚杏干，指尖拈着，轻轻蹭去锡箔上沾着的碎屑。他直起身，仿佛此刻才察觉到身后那道稳步靠近的沉肃身影。

　　“想好了？”他转身的姿态带着点故意的散漫，像赤狐不经意间抖露蓬松尾尖。

　　“商队何时出发？”瑟烈斯在他面前站定。

　　迦莱舌尖轻抵虎牙，绽开一个明目张胆含着挑衅的笑涡。他手指如变戏法般从自己发梢间再次捻出一颗锡纸包裹的蜜饯，同时将手中那颗沾满晶亮糖浆的杏干径直掷向瑟烈斯眉心。

　　杏干在空中划出短短的弧线。下一秒，被一只戴着深色皮革手套的手稳稳凌空截住，无声地收拢于掌心。

　　“七天后，破晓时分，南门外集合启程。”迦莱看着他接住蜜饯的手，眼底笑意更深，“想好了？都谁去？”

　　“我。”

　　迦莱眨了眨眼，微微歪头，露出一个让人觉得不太妙的灿烂笑容。“好啊。”他拖长了语调。

　　“话说起来……”他忽然抬起头，目光跃过瑟烈斯的肩头，掠过营地后方那些被擦拭保养的能量弩炮和静静停放的雪地摩托，语气变得随意，“摆这么大阵仗，你们是打算……干嘛去？”

　　“与你无关。”瑟烈斯的回答简短。

　　迦莱夸张地叹了口气，举起双手：“不会是要去打家劫舍吧？那我可要重新考虑带路的价码了。”

　　瑟烈斯未置一词，只是用那双冰灰色的眼睛沉默地盯着他。

　　“……好了好了，别用那副眼神看我，怪吓人的。”迦莱放下手，笑嘻嘻地说，“开玩笑啦，我又管不着你们帝国的大人物要做什么。”他话锋一转，染上些许预告般的微妙语气，“不过，这几天我得出去一趟，打通一些路上的关节。可别太想我啊。”

　　瑟烈斯给了他一个“你大概有病”的冷淡凝视。

　　迦莱毫不在意地笑起来，临了像是忽然记起什么，补充道：“对了，如果有急事非得立刻找我的话……可以去阿赫特东区集市，找一个黑头发、蓝眼睛的小男孩。”他抬手在自己胸口比划了一下，“大概这么高，瘦瘦小小的，是我之前跟你提过，我捡回来的那个孩子。他叫兰铎。”

　　“期待与你的旅行，长官。”他顿了顿，金绿色的眼睛在晨光里微弯，像盛着融化的蜜糖，语气轻快却意有所指：“那么……七天后见？”

　　说完，他将指间那颗备用的蜜饯轻轻抛给不远处一个假装忙碌的士兵，随后朝瑟烈斯随意挥了挥手，转身，那抹鲜艳的红色就这样踏着轻快却无声的步子，融进营地栅栏外渐次明亮的晨光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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