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七日雨

　　“我拍好了。”John走回她的身边，“你等得着急吗？你不知道吧，其实我的圣诞愿望就是能和你一起看新年的第一轮满月，所以现在我真得很开心。”

　　“Lia，”John坐下后，看着路凉羽，“你开心吗？”

　　可能是路凉羽的心事重重和凝重的面色，让John都注意到了不对劲。看路凉羽一言不发，他继续问道：“你上次和我说的你继父的事情，是因为这个事情不舒服吗？”

　　好像John会读她的心事，本身就在下决心的路凉羽，扭过头看了John一眼，不敢直视着他，只好低下头说：

　　“我其实不是很擅长亲密关系。我对男性很抵触。因为一些经历，我很难放下戒备。我对男性有种天生的敌意和恐惧。”

　　“对我也有吗？我会让你害怕吗？”John的声音急切却又温柔。

　　“你算个例外了。”路凉羽说的是实话，“但是，我也知道这已经快到我极限了。我能感受到我内心逐渐多起来的疑虑和迟疑。我和你在一起的时候很放松，但是我一旦一个人的时候，就会想要抽身而退，甚至不想要记得我们做过哪些事情，因为回想到这些事情会让我困惑。”

　　John没有说话，路凉羽也不敢看他，只好默默补上一句：
　　“你懂我的意思吗？我感觉我没法维持长久的亲密关系。我可能真的做不到。”

　　John还是没有说话，时间像凝固了一样，好像柔和的月光此刻都有些刺眼。路凉羽有些后悔她打破了这个满月之夜的宁静，有些话其实不说是不是更好？

　　“Lia，”终于，对面传来了John平稳低沉的声音，“你知道我为什么才刚认识你的时候，就很快就邀请你正式约会吗？因为我怕你把我会归到好朋友的范围里。你实在是太耀眼了，我无法想象等其他男生认识你的时候，他们比我更加受欢迎，更优秀，那我会怎样的毫不起眼。所以我要知道你的号码，知道你的邮箱，很快就喊你去约会，我怕你不知道我的心意，哪怕我觉得我太主动，会吓到你。所以我是不是吓到你了？”

　　“不是的。真的和你的方式没有关系，我一直觉得很舒服。你从来没有让我觉得不适过。”路凉羽摇着头，“只是我感觉我们的关系一直在推进，但是我没有办法完全对男生不抵触。我的，我的…”
　　路凉羽深吸了一口气，“我的继父对我做过很不好的事，我不想让你在一段亲密关系里，因为我的创伤而受到伤害。我对理想亲密关系的设想是两个人都有健全的心智和足够的安全感。如果我有心理障碍要克服，我不想让我的亲密对象和我一起背上这份沉重，你懂吗？我的创伤，是我自己要背负的心魔，它不是一段亲密关系要背负的。”

　　路凉羽一边说一边喉咙有些发酸，她还有些话想说，但是发紧的喉咙让她快有些窒息。她有点害怕她要掉眼泪。

　　“你看着我。”John本想伸手握住路凉羽的双肩，但是在做出进一步的动作之前，他柔声询问，“我可以抱一抱你吗？”

　　路凉羽点点头，转过身，仍低着头。

　　John的拥抱和白天重逢时的熊抱比起来，好像是慢倍速的，没有挤得让路凉羽喘不上来气。

　　“你不要害怕，你离他很远了，他不会再伤害你了。” John在她耳边的话，听起来像一个遥远但又清晰的回响。这句话路凉羽也每天会对她自己重复洗脑，却从来没有这样得令她觉得可信。

　　“我知道，我保护得好自己。但是我真的不是一个理想的亲密关系对象。我想这世界上所有善良的人都拥有最简单最舒适的亲密关系，没有负担，没有秘密，没有心魔。”路凉羽接到。

　　“可是，我已经不想离开了。我看到你的时候，就已经没有办法离开了。我从不相信一见钟情的，但是见到你的那一天起我就觉得我的宿命就是要在你身边。你让我突然不想对宗教，信仰，和命运嗤之以鼻。”

　　宿命？

　　路凉羽深吸了一口气，这两个字有点让她头晕目眩。

　　“我知道你保护得好自己，你有一种我说不出的力量。我也不想超越你的自我保护替你去保护你自己。但我需要你，需要你在我的身边。我承认我有点自私，但是你带给我的安宁，不是你能想象得到的。”

　　John的独白像洪水泄开了闸，他丝毫没有停下的意思，“我一直觉得你像一只小鹿，一只警觉的小鹿，好像再小的一点声响都能让你烟消云散。我放假的时候因为看不到你，甚至会想你是不是我凭空捏造出来的一个人。我知道不是，因为你带给我的情绪太满太真实了，我从来没有这么强烈地想要去揣测一个人的心意。

　　你告诉我你继父的事情的时候，我……从来没有同时出现过那么多的情绪。愤怒、心疼、难受、酸痛……我一直以为自己像个机器人，直到遇到你，让我觉得我的每一个感官都在和你的情绪挂钩。

　　从第一次在公交车上看到你，到草地上你在我身边睡着，到雪山上时我宁愿全世界的冷和危险都在我自己身上，到你趴在我的肩头让我不要自责，到你第二天在我身边醒来，到这一个月的分离。我很确认，我很确认我的心意。我从小一直都知道自己珍爱的东西，总是第一时间就知道，这次也是。”

　　路凉羽的喉咙在这长长的叙述中一次次地发紧发苦，她微张的嘴没有办法回应出一个音节。她只是持续地觉得头晕目眩，只能把身上更多的重量分到John的拥抱里。

　　“Lia？你，你一直不说话。你还好吗？”John可能是感受到路凉羽渐渐移过来的重量，他姿势稍稍从抱转成了搂，“你还是想要离开吗？”

　　“没有，我从来没有想要主动地离开。我只是害怕不能让最该拥有美好情感的人，体验到美好的情感。我怕我做不好，不会爱。”

　　路凉羽终于能说出一句完整的话。

　　“我相信我俩。”John拍拍她的脑袋说到，“我很相信你。”

　　路凉羽好像被注入了一种力量，她垂下的手臂，环绕住了John的身体。满月下，木桥边，是两个相拥的小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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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路凉羽也不记得当时她在John身上停留了有多久。只记得John板直着腰，双手环绕着她，一直轻拍着她的后脑勺。直到路凉羽不感觉那么头晕目眩了，才扶着John的臂膀重新转身坐直。

　　John见状也转过身，和她一起目视着前方在月光下波光粼粼的溪流。

　　“其实，”John又打破了沉默，“我也会担心自己不是最好的亲密关系选择。”

　　路凉羽转过头，有些困惑的表情中流露出一种淡淡的心软。

　　“你听说过Asperger syndrome吗？”John直视着路凉羽，看着摇了摇头的她，接着说道，“我就是。我很小就被诊断出阿斯伯格了。”

　　“其实就是自闭症谱系下的一个分支。当然，这几年被从自闭症下分出去了。”John的寥寥几句科普似乎还是没有让路凉羽完全理解“Asperger”到底是什么意思。

　　“我好像，在哪里看到过。但现实生活中我没有接触过。我只知道好像很多天才都有阿斯伯格。”路凉羽在自己的知识库里搜寻着这个词，但只依稀地从一些名人传记里看过这个名词，但也从未留心研究过。“说明你是个天才！”

　　John露出了个害羞的微笑，他摇摇头：“其实那也算是个刻板印象。我就是个普普通通的人，并不是天才。我都在NFU上学了，能是个天才吗？”他开玩笑地边笑边说。

　　“啊！我没有说你只能上普通学校的意思。”像反应过来什么似的，John立马摇着手慌不择地皱着眉头解释道，“唉，你看吧，这就是阿斯伯格，说话没轻没重，把握不好度的。总会说出一些冒犯了别人而不知的话。”

　　路凉羽又是被这个像小狗做错了事一样的John逗地笑出声。听到路凉羽笑声的John也松开眉头，坐直了那因为摇手而扭歪了的身体。

　　“你很介意自己的阿斯伯格的诊断吗？”路凉羽回想起John刚刚沮丧的样子，轻轻地问。

　　“嗯。我不喜欢别人给阿斯伯格群体加的莫须有的光环。有些刻板印象是正确的，比如说我们很容易找到自己热爱的事情，并能对热爱之事保持着持续的专注。拿我自己举个例子，我确实从4岁开始就痴迷气象，并一直喜欢到现在，最后选了环境科学专业。只要是我喜欢的东西，我就没有办法转移注意力。我白天的时候会无时无刻地想，晚上仍会在睡梦里想。我寒假的时候，几乎每个晚上都能梦到你。”

　　路凉羽始料未及John的最后一句，John的每一次直球都突如其来，看来阿斯伯格的风格她还要多适应适应。她感谢满月的光还不足以让John察觉她脸颊上的红晕。她抬手捋了一下鬓边的碎发，人在慌张的时候总会有很多小动作。

　　“可是能知道自己热爱什么，并一直不离不弃，是一件很了不起的事啊。不是每个人都有这样的能力和运气的，你应该为自己自豪呢。”路凉羽说着的时候，闪烁的笑眼里透露着鼓励，“我就不知道自己热爱什么，选择会计也是听别人说好就业于是就做了决定。”

　　“你会知道的。我很难想象有什么事情是你想做却做不成的。”

　　“你这么看好我的吗？”

　　“没错。”

　　路凉羽心里生出一种孩童般的轻快。也不知道为什么，一向不太接受别人赞美，习惯高要求自己的路凉羽，总会很容易信服John的话。可能是他阿斯伯格特有的坚定而平稳的语气，可能是他总是很温柔的眼神，反正路凉羽很受用。

　　“时间不早了，我们该往回走了。”John站起来，伸出手邀请路凉羽站起和他共同启程。

　　“如果可以赏一夜的满月就好了。大自然真得好有灵气，很滋养的感觉。”路凉羽握住John手的同时，有感而发。

　　月光下，林间的小路上，两个人的影子随着步伐叠合在一起，像两颗凑近的烛光，“呼”地一下融为一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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