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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变
为何看望逝去的人,总要携带一捧花束。
像是要将所有情感都寄托在其上,或永恒的怀念,或纯洁的祝愿,或平静的告别,透过花苞、花瓣、花枝传递向未知的另一个世界。
鹿以柠去了趟花店,包好一束纯净初绽放的白菊。
参加葬礼。
到场的人不多,除了孟昭的家里人在最前方,后面远远地站着阿浩一行几人,鹿以柠和苏禹洐走过去,站在他们身旁。
皆着一身黑衣,静穆而又沉重。
鹿以柠再次看到孟昭的父母,仿佛一下子苍老几十岁,鬓边添了些上次不曾见到的霜白,没再相拥痛哭,面上空洞又麻木,抽空了灵魂。
最后的送别,统一的沉默。
焚香、连带着燃烧锡箔冥钞的特殊气味,飘飘渺渺,飞散百里外。最后烧成一团焦黑碎屑,伴着风,腾空,飞舞,剥落纷纷。
好似上万只黑色蝴蝶,扇动着翅膀,不断向上,冲上云霄,期待飞升。鹿以柠仰头,看着片片黑色翅膀渐行渐远,最终消失不见,隐入云层中。多合理的场景,有了遍地寄托思念的鲜花,怎么会没有蝴蝶相伴左右?
直到一场告别仪式结束,散场。鹿以柠仍是站在原地,就这么静静看着,看火光逐渐熄灭,变成灰烬,看送行宾客一个个离开、退场,看清洁工人上前,打扫残余的碎屑,伴随着零落的花瓣,混入泥土。
从日光当空到昏昏日暮。
“以柠姐,”阿浩上来同她讲话,“昭姐的东西都带回来了,放在俱乐部......”
“走吧,一起过去。”鹿以柠扯动嘴角,开口。
她转身,与阿浩几人同行,走出两步,突然想起什么,回头看向苏禹洐:“结束了,你回去吧。”
“不,我跟你去。”
不知道这些天来他到底说了多少个‘不’字。鹿以柠默然,不再管他,任他在后方跟着。
东西不多,只是去时随身携带的旅行包包,常用品,外加几件衣物。
鹿以柠将包上的挂饰取下,一个圆滚滚的毛绒玩偶,她有一个同款,是当初逛夜市时一起买的。还有一个精致小相框,同玩偶紧紧绑在一起,复古框架,纹理复杂,烫金表面,棱角分明。
内里的照片,是她俩的合照。两人坐在漆黑夜幕下,笑得肆意盎然,鹿以柠回想起来,是那天一起等流星雨,其实等了一整晚都没见着,她们还是开开心心地拍了自拍留念。
孟昭的原话还回响在耳畔:“等我们老了回头翻看,这就是我们做过的‘傻事’证据之一。”
相框被紧紧攥在手心,硌得指节边缘泛白,硌出红印,丝丝泛着疼痛,却怎么也抵挡不住再次袭上胸腔的剧烈酸涩。
鹿以柠将挂饰好好装进口袋,转身走去更衣室:“我去跑一圈。”
“以柠姐,”阿浩语气有点担忧,“天黑了,我们陪你一起。”
“不用,我想自己去。”鹿以柠穿戴好装备,扣上头盔,准备启动车子。
一只手拦在她身前,苏禹洐摘下了口罩,定定看着她,语气执着:“我跟你去。”
阿浩看着面前的人,眼中带着些错愕,但此时此刻,并不是适合询问的时机。
这次鹿以柠没说拒绝的话,扔给他一个头盔,垂下眼,简短两个字:“上车。”
后座稍陷下去一些,随着引擎轰鸣,冲入浓郁黑雾之中。
腰身被一双手紧紧箍住,鹿以柠没说什么,手底下持续加速,疾行在盘山公路上。夜晚的山路冷寂,只零星点缀路灯光点,重低音的嗡鸣,破碎的风声,在平静的表面下撕开一道口子。
最终在山顶停下。
鹿以柠下了车,走向平台边缘站定,望着远处星星点点灯火,那是繁华闹市的最中心处。
苏禹洐默默站在她身边。
“还记得上次回家,商店门口见到的那几人么?”她突然开口。
“嗯。”苏禹洐回应。
像是在对身旁的人诉说,更像是与很久以前的自己对话,鹿以柠继续说下去:“大学的时候,我和他们一起,建了乐队。”
“乐队一般都是五到六人,而我们只有四个,所以组建时有些波折。”鹿以柠回想起往事,笑了下,“最后到底也算是成了。我,键盘手兼主唱,小鱼是吉他手,宋成然鼓手,易伟贝斯。”
“一开始也没想着混出什么名堂,只是志趣相投,喜欢一起做音乐的感觉,那时候也不用顾虑太多,只是因为单纯的热爱,一场场校园里小型的演出,只要有人愿意来听,有人愿意跟着喝彩两声,我们就能高兴一整晚。”
“后来我们逐渐有了小知名度,有了一些固定追随的粉丝。这给了我们很大的信心,我们逐渐转变了思路,或许这条路,可以不仅仅是课余时间的消遣,还能进一步往上走,站得更高,站上更大的舞台,凭借手中的几把乐器,共同踏入理想国。”
“那是一段忙碌到精疲力尽,却又异常快乐的时光。没有人能打包票一定会成功,寥寥无几的演出费用,摸不到的前路,全凭一腔汹涌的热情为爱发电,支撑着我们为了共同的目标努力。”
“我们报名,参加各种比赛,为了比赛曲目熬好几个大夜。从起初的一轮游,到后面,名次越来越靠前,距离那座奖杯的距离,也越来越近。”
“第一次拿到第三名的那个夜晚,宋成然激动地吹了一整瓶酒,跳上桌子,豪气万分说着:‘老子早就说过,咱就是蒙尘的紫微星,早晚有一日,所有人都能看见我们!’”
“到后来,手上弹练起的薄茧,废弃堆积的稿纸,数不清的舞台经验,终于回报给我们一次完美的机遇,那是一场盛大且关键的比赛,如果能获得好的名次,那将是我们剥茧成蝶,正式立足于这条道路的起点。”
“当时,我们距离成功就差一步之遥。”鹿以柠仰头看着星星光点,眼里带着憧憬,亦或是遗憾。
“我们都很拼命,很争气。成果是喜人的,我们一路披荆斩棘,甚至淘汰掉了一些知名的老前辈,杀出一条血路,终于,是争取到总决赛舞台的上场资格。”
“再然后,我爸妈知道了,在我玩音乐这件事上,他们向来是反对的。起初以为是大学社团的小打小闹,他们便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当然也有苏哲远为我打掩护的原因,时不时替我在爸妈面前遮掩过去。”说到这里,鹿以柠苦笑了下,“虽然他也不是很赞同。”
“我爸的脾气向来温和,那天却肃了张脸:‘鹿以柠,你一个女孩子搞这些,知不知道外人看了有多不正经?大学的玩闹便罢了,也快毕业了,收收心,专注你的学业,剩下的都不用你管,我们来安排,南都师范有我一位老朋友,我跟他说过你的情况,你后面好好准备面试,以后做个大学老师,体面又轻松。’”
“那次,是我从小到大,第一次同他们顶了嘴,我说得很坚定:‘我要去比赛,我很清楚我现在想要什么。’”
“我的硬气撑不过两秒,下一刻就被打散得七零八落,如今我都还记得,我爸当时用着最平静的语气,说出最摧毁人心的话语。”
“他说:‘你确定要这样做?你如果执意如此,那我可不敢保证,这个比赛还存在。如果你退出,你那帮小朋友可能还有继续参赛的资格。’”
“‘好,我退出。’我几乎就在那一瞬间,做了妥协。”
“不想让他们的努力因为我全部白费。比赛曲目早就准备好,少了我,或许小鱼可以临时补上主唱的位置,或许可以临时加个人进去,总之,还是有办法能顺利完成演出。”
“不敢跟他们说太多,只说我无法参赛了,让他们去早做准备。那几天他们疯了一样找我,无数的电话,消息,我都不敢回复。”
“比赛当天,我心里难受,拉着孟昭跑去山顶吹了半宿风。等回去时,听说,他们的比赛资格还是被取消了。”
“我当时不可置信,跑去据点找他们,入眼的是遍地狼藉,各种设备、物件摔砸在地上,宋成然眼尾猩红,恶狠狠地看着我;‘都是因为你,现在全都完了!’”
“当时小鱼坐在角落小声哭泣,易伟沉默站在边上,每个人反应不尽相同,但统一的,眼里的光熄灭了。”
“那天离开后,我蹲靠在赛场不远处,淋了一夜的雨,我不理解,我都选择退出了,为什么比赛还是没有进行下去,最后是苏哲远找到的我。”
“他看着我说:‘柠柠,你早该听鹿叔叔的话,搞乐队不是正经的出路,现在这样,你不仅耽误了你自己,你也耽误了他们几个。’”
“后来我才知道,当时我在山上,没有信号,我爸妈联系不上我,以为我背离了承诺,仍跑去参赛。结果,比赛资格取消。”
“终究是因为我,一切都被葬送,被碾进尘土。再然后,我按部就班,直到现在,努力按照他们的意愿活着。”
“本以为我以后便只能如此,结果现在,昭昭离开了。她本是那么热烈、勇敢,为了梦想不顾一切的人,现如今,也停下了脚步。”
鹿以柠紧紧捏住兜里的挂饰,眼睛里泛起晶莹却透着沉静:“突然我就不想再这样下去,我可能要换一种活法。”
今晚的月亮像是一个不规则的椭圆,将满未满,柔和月光洒下,满满铺开一弯夜色。
鹿以柠转过头,看向一直在静静听她说话的苏禹洐,本来冷白的脸颊被方才的疾风吹得有些泛红,她伸手轻抚向那抹红晕,语气如往常一般,温软柔和:
“苏禹洐。”她说,“你们今年的赛季结束,我的工作也结束了,我们也不会再有交集,所以,以后不要来找我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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