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了解我的心

　　东升日煦，西落温散，昼夜代序；月出寒凝，月满霜广，晦朔循环。

　　十五的晨光总带着温柔的欺骗性——金纱般铺满长街时，冷风已悄然钻进行人衣袖。毛衣下摆被风掀起又压下，人们裹紧薄袄穿过光瀑，在昼夜交割的罅隙里，继续着各自未竟的章回。

　　暮色四合时，月轮自天际浮起。温度随着光影流转悄然撤退，晚风掠过窗棂，已带着明显的料峭。半轮清辉渐次丰盈，终成满月，皎洁的银光裹着微寒，无声浸透十五的夜。在这恰到好处的清冷中，几声“咕-咕-咕”的啼鸣骤然响起，低沉而执拗，将寂静勾勒得愈发深邃。

　　“哦，是什么？在哪里？”

　　“寻找，寻找，哦，在那里！”

　　目光循着声源追寻，掠过幢幢屋影，终于定格——电线杆沿街而立，如沉默的卫兵延伸向远方。三五只小鸟零散停驻，恰与三楼那扇垂着碎花窗帘的轩窗遥相对望。

　　“鸟在叫，在动，看！”

　　羽翼破开夜色，一只倏然掠向旁侧暗沉的树梢。杆上还剩三只，其中一只轻巧跃至灯光最盛处，翎羽霎时被镀上朦胧光边。

　　暗处与明处的鸟儿彼此呼应，啼鸣声起起落落。它们成为这寒夜里唯一成对的温度。

　　“哇！快看它们的模样——”

　　路灯投下昏黄光晕，栖息在光圈中央的那只，颈间黑羽泛出幽蓝金属光泽，其上星罗棋布的白斑如同嵌入了金粉的珍珠，随它每一次呼吸微微闪烁。胸前的绒毛是更深沉的粉，宛若凋零前的玫瑰，翅膀边缘的蓝灰色在逆光中凝成一道利落的剪影。

　　是只雄鸟。

　　再看稍远枝头那抹含蓄的身影，羽色温吞如旧纸：褐背仿佛蒙了岁月的尘，粉红胸腹淡至几近素白，唯有颈间珍珠斑零星闪烁着，宛如不经意间洒落的米粒。

　　原是只雌鸟。

　　“喔，发现了什么！”

　　天！这季节它们竟会现身？纵然只有寥寥数羽，也足以令知晓时令的人暗自心惊。

　　十一月的珠颈斑鸠，竟已换上崭新的冬羽。难怪那颈间黑缎泛着更沉的蓝辉，珍珠斑纹也愈发圆润饱满，仿佛月华凝结的玉珠。在这阒寂无人的寒夜，声声“咕咕”滤尽了尘世杂音，显得分外清晰，质地并非脆生，倒更近似某种悠远而圆润的孤寂。

　　若在四至八月得见，自不足为奇。那是繁衍季，啼鸣频密如急鼓。可眼下是十一月望日，它们本不该出现——尤其在这更深露重时。若鸣，大抵也只是宣示领地罢了。但方才那阵躁动…且看，快看！

　　此刻它们全不似平素的珠颈斑鸠。暗处的雌鸟在啼鸣，明处的雄鸟亦在应和。但见那羽色鲜亮的雄鸟，正一寸寸向幽暗处靠近。他喉间滚动着难以辨明的低喃，似在诉说什么幽微的心事。

　　她始终静立，他却仍在逼近。不知何故，她的鸣叫忽然频密起来。只需再近几步便能触到暗影中的她，他却陡然止步。

　　她忽然振了振翅，双爪在枝桠上微微前移，复又停顿。那颗圆润的脑袋轻轻晃动，仿佛在传递某种暗语。他会意般偏首，发出“咕-咕-咕”的清鸣，仿佛在作郑重的承诺。鸣声甫落，他试探着踏前一步。

　　她没有退避。

　　距离在寂静中悄然消弭。终于，雌鸟展开翅膀，轻轻触及他的身躯。随后将头颈崴向他，亲昵地蹭了蹭他额前的细羽。

　　——旋即展翅而去，融入墨色天幕。

　　雄鸟仍伫立在她停留过的枝头，静静望向她消逝的方位。月光勾勒出他凝固的轮廓，不知那小小的头颅里，正流转着怎样难以言说的思绪。

　　是的，它们的行止或许有违常理，不合时令。但“看对眼”的那一刻，两颗心的共振，本身就是最强大的自然法则。这无关季节，也超越了种群的惯例，是生命最本真、最动人的冲动。

　　夜深了，窗外的电线杆成了独属于它们的舞台。那对珠颈斑鸠早已离去，羽痕却仿佛还留在月光里。它们的故事没有落幕——只是从可见的枝头，隐入了更深的夜色，在无人知晓的角落继续书写。

　　路的这一边，是三楼那扇挂着玫瑰碎花窗帘的窗。

　　米色的棉麻底布像被晚风浸透的画纸，淡粉色小碎花星星点点地铺陈开来。窗帘中央，几枝手绘的红玫瑰垂落，花枝蜿蜒处，零星的碎花瓣仿佛刚刚从梦中飘落。此刻月光正淌过，深浅的花纹在室内晕开朦胧的银辉，玫瑰的暗红与碎花的柔粉仿佛都浸在薄雾里，静谧，温柔。

　　这样温柔的窗帘，自然拥抱着一个同样温柔的房间。

　　床上的小人裹在米白色的纯棉被子里被面上淡粉色的小碎花如星子散布，被套中央，一枝手绘红玫瑰正蜿蜒伸展，花瓣边缘渐渐融进零星的碎花丛中。月光透过窗帘洒进来，落在被面上，柔和的色调交织出静谧的田园诗意——任谁看了都会明白，这房间的主人，是怎样地爱着玫瑰。

　　可今夜，玫瑰也解不开她的心事。

　　月光悄无声息地漫过被沿，把她翻来覆去的动作，剪成晃动的影，投在木地板上。碎花被面随着她的辗转，漾开细微波澜，那枝中央的红玫瑰在动荡的月光里，仿佛也在轻轻叹息。

　　当月光流连在她的脸颊，那上面的烦恼便无处躲藏了。眉毛轻轻蹙起，像被思绪的花刺温柔地扎了一下。她又叹了一声——很轻，却惊动了满室寂静。

　　如果她知道，就在几小时前，窗对面那根电线杆上曾上演过怎样一场不合时宜的相遇；如果她能看懂那对珠颈斑鸠相悖而动、却又点到为止的相触——她一定会认出其中的熟悉。

　　她和他的白天，与斑鸠的夜晚，原来是同一个故事。

　　一样的发生在错误的时间，一样的欲言又止，一样的——没有结束。

　　月光依旧静静地流淌，穿过玫瑰碎花窗帘，抚过玫瑰碎花被面，凝视着这个躺在玫瑰花丛中却无法安眠的灵魂。窗内窗外，天上人间，有些故事刚刚开始，有些则从未真正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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