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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雏(二)
待到目送那位贵客离开,桂婶才率先起身,姑娘们紧随其后。孟朝夕的目光却像被无形的线牵引着,追随着那人离去的方向,心底疑云翻涌,若有所思。
桂婶鼻腔里重重地 “嗯”了一声,算是提醒。孟朝夕脊背一僵,迅速收了目光,匆匆地低下头来。
“走吧。”桂婶沉声丢下一句,便带着人继续从侧门而入。
与大厅那令人目眩的繁华璀璨所不同,内里虽有灯火,偌大的庭院却显得空旷寂寥。凤临苑的大门仿佛隔绝出另一片“天”,尽管已入冬,但院内依旧绿树如茵,花团锦簇,空气温暖湿润得不合时令,看得人啧啧称奇。
几个姑娘已经忍不住开始低声赞叹,桂婶头也不回地念了一句:“安静。”众人立即住了口,可孟朝夕却分明听出她话音里压抑不住的得意。
从一进门,孟朝夕就不敢分心,借着月光与灯影的交错,努力辨认着方向,用脚步谨慎地丈量着距离。
又过一道弯,她们终于进了一个四合院。
院子虽然不大,但池景、树荫一应俱全,虽无甚别致,却也素雅干净。
最重要的是,房屋散落在院子四周,窗内早已亮起暖黄的光。
桂婶道:“每人一间,各位姑娘早些休息吧。”
她话音一落,大家又窃窃私语起来。在场的姑娘多是穷苦出身,从小到大连饭都没吃饱过几回,来了西凤阁,也都住着大通铺,这会听到桂婶的话,难免吃惊又带着隐秘的欢喜。
“那饭呢……”一个姑娘忍不住小声问道。
桂婶冷声道:“一日三餐自有人送来。只是今夜已近亥时,晚间易积食发胖,姑娘们还是早些歇息吧。从明日开始,会有人来教大家规矩的。” “规矩”二字,她说得意味深长。
“是,谢婶子。”众人屈膝,施礼道。
桂婶满意地点点头,望着众人,眼神骤然转厉,再道一句:“最后奉劝大家一句,凤临苑接待的乃是西凤阁的贵客,不似之前管得那样松。所以,心里有些不该有的龌龊心思的,也都给我藏起来为好。进了这里头,没人认人,只认钱、认权。各位,好自为之。”
她话落地的时候,目光似有若无地转向孟朝夕所在的方向。孟朝夕心里“咯噔”一下,不知为什么,尽管她此刻隐在人群中,却总觉得桂婶的话字字意有所指,那目光像针一样刺了她一下。
桂婶道完最后一句,转身离开了院子。
大伙看桂婶走了,都三五成群地去占房间。大多数人都优先选了风景好的正房,只有孟朝夕,就近选了靠近大门的一间偏房。
她一进房间就将大门关好、闩上。换洗的侍女套装已经摆好,淡粉色的衣服上用绣线提前绣好了名字——“晚来”,这是孟朝夕进西凤阁时给自己起的名字。
她迅速将衣服换好,又将面纱仔细戴上。她并未从正门走,而是借着靠墙的大树枝桠,悄无声息地翻出了墙外。
夜色朦胧,树荫、花团等景致迅速从眼前掠过。她将自己融入墙边暗处的阴影,猫着腰快速穿行,沿着记忆中那人消失的方向一路前行。再过一道月洞门,远远看到了一片灯火通明,那里应该就是接待客人的主楼。大门外早已守好了四名侍卫、八名侍女,全部都以面具遮面。
是什么样的人物,值得这样如临大敌地候着?
孟朝夕正犹豫要怎么混进去的时候,突然看到一顶不起眼的青布小轿停在了门口。守门人立即躬身向前,动作恭谨地拉开了轿帘。一人从轿内缓缓而出,孟朝夕瞳孔骤然收缩,诧然低语道:“李明威!”
李明威前脚入门,众人立刻跟在了他的身后。孟朝夕心念电转,快步跟上,借着门口人员进出时刹那的纷杂,混在了侍女队伍的最末尾。
她微微低头,仔细观察着周围人的动作,心里感慨:得亏从前学的那套跟踪、换装、隐匿的小伎俩还没丢干净。
领头人掌灯,沿着长廊带着众人来到一处庭院前停下脚步,转身道:“谢大人已在屋内等候。”
李明威并未答话,径直迈过门槛,进了内院。
听到“谢”字的时候,孟朝夕下意识地攥紧了衣袖,指尖陷入掌心。
只恍然一瞬,她便收敛心神,匆忙跟上了继续前进的队伍。
一进门,她就看到李明威进了正房,侍女们则依着顺序进了偏房候命。佳肴、水果早已按序摆放好。不过片刻,守在正房门口的掌灯人便灭了手中引路的灯。侍女们双手起菜,托着烫金的盘子排好队,向正房走去。
孟朝夕跟在队尾,小心翼翼地跟上。
纱帘从两面被散开,一入门,孟朝夕便闻到了一股甜腻得有些突兀的桂花香味。
没走两步,居然当真在屋内角落看到一株盆栽的桂花。再往里走,便进了内堂。
内堂分为一茶室、一餐堂,虽也是古色古香,却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只是整间屋子都比往常的房间暗了许多。孟朝夕匆匆抬头,一眼就瞥到了茶室那扇屏风。
她随着队伍进门,目光不由自主地就被那张酷似谢铭的脸吸引了。那人端坐于上座,看着面前的李明威,并没有说话。
与他的镇定自若相比,李明威放在膝上的手稍稍攥紧,又缓缓伸开,指节泛白,反倒是有些许不安。
李明威看侍女们鱼贯上了菜,主动道:“谢大人远道而来,想必是舟车劳顿。这凤临苑可是整个临驿县菜肴、表演最有特色的地方,今日能有机会与大人一叙,是下官的荣幸。”话一落地,李明威匆忙起身为对面的酒杯倒酒。
孟朝夕心中生疑:一进风临苑大门的时候,门口的随侍不是说“贵客已候多时” ?
算算时辰,她从住宿的小院到这里,少说也有个把时辰。莫非,这人今夜见的不止李明威一个?
恍然间,她想起了在西凤阁门前第一次见面时的匆匆一瞥,想到了更早之前那夜的相遇,和那句“离林琅远一点”的嘱咐,再加上此刻李明威的毕恭毕敬……无数个疑问在心中盘旋碰撞。
再回神的时候,侍女们已经开始躬身向房间外退出。
孟朝夕依然刻意走到了队尾。退出门口时她加快脚步,并未随队伍离开,而是趁着廊下微光,闪身躲进了茶室的屏风后。茶室和餐堂仅一窗相隔,孟朝夕屏住呼吸,侧耳听着屋内人的交谈。
餐堂内,李明威汗如雨下。他匆匆抬手,快速在额头上一抹,不愿意在谢玄面前露怯。
皇城司向来蝇营狗苟,行事诡秘,也不知道这临驿县触了哪尊大佛的眉头,把司里最心狠手辣的监察使给招惹了来。
关键来都来了,这人居然罕见地没有隐藏行踪,而是大张旗鼓、 大大方方地约了自己,还约在这“凤临苑”。这地方太微妙了,微妙到李明威只要稍微动动脑子,就头疼不已。
“李大人客气了。”谢玄用单手将酒盅拿起,一饮而尽后放回到桌上。
酒喝完,算是给过李明威面子,但却是单手执杯,说明这面子也并不想给多少。
李明威赶紧再把酒满上。往常官场里那一堆套话,不知道为什么,此刻是一句都想不起来。他越局促脑子就越乱,脑子越乱就越不敢说话。
谢玄看了一眼再次被斟满的酒杯,冰冷的眼神满是不屑。他的声音仿佛也带着冰碴,响起的时候让人觉得冷飕飕的:“李大人近来过得不错。”话音未落,谢玄缓缓起身,椅子往后,在地上摩擦出一道细长的、挠心的“刺啦”声。李明威瞬间觉得浑身汗毛都要竖起来了,但依旧竭力凝神,尽力露出一副淡然的模样。
谢玄绕过桌子,看似随意地拍了一下李明威的肩膀,感受到手下的肌肉骤然一紧,这才满意地把手拿下来,缓缓道:“若是让太子知道,您和宸月宫的那位走得近了……”
“大人明鉴!”李明威一听,立刻从椅子上弹起身,抱拳躬身道,“下官不知谢大人所言何事!”他说话的时候竭力控制着声音不要颤抖。
窗外的孟朝夕心里一紧:当今女皇有一子一女,而宸月宫的那位,大概就是大靖的长公主武昭月了。
谢玄抬起双手,将李明威扶起道:“这西凤阁背后的主人你一清二楚,其中门道你不是也查清了?有些事情陛下不是不知,只是……哼……”最后一声冷笑,让李明威的心再一次揪紧,匆忙道:“大人,望明示。”
谢玄缓缓道:“这手心手背都是肉,究竟是纵容还是严惩,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默许,还是放到太阳下除去污秽,都还不一定。左右不过是个契机,树大自然招风,风一动,局势也就变了。大人可明白我说什么?”
他话一落地,李明威立刻躬身道:“自然……自然……”他停顿一下,再试探道:“大人既敢和我约在这里,想必已做了万全的准备。”
谢玄直视着李明威的眼睛没有说话。李明威立刻意会,认错道:“望大人见谅,是下官多言了。”
可尽管心里畏惧,李明威依旧想抓住机会,探寻到皇城司对于立储的态度。皇城司都司使之位悬空已久,谢玄三年五级,依着这样的速度,难保不是下一任人选。难得在这密处遇到,这样的机会恐怕此生不会再有第二次。
想到这里,李明威再次抱拳,问道:“大人,此次除了皇命,恐怕也有太子之意吧?”
谢玄抬眼,没有打断李明威。
李明威抓紧机会,继续道:“我终归是李家人,请大人他转告太子,他尽可放……”
“心”字还未说完,李明威就被谢玄一掌拍在了胸口上。
“哎呦——!”伴着痛苦的喊声,李明威双脚离地,向后飞出足足一丈,后背把墙上的窗户砸了个稀巴烂。他捂着胸口,喘着粗气嘶声道:“谢……谢玄!你好大的胆子,胆敢殴打朝廷命官……!”
孟朝夕正听得入神,忽然面前的窗户就被人砸碎!她匆匆后退,脚跟绊到屏风底座,屏风应声倒地,“哗啦”一声摔在了地上。
她暗叹“不好”,转身就要往屋外走,结果一扭头,头顶的光就被一个人宽阔的胸膛挡了下来。
他……是谢玄……
她微微抬头,谢玄已伸手一把扯下她的面纱。
四目相对,谢玄眼底掠过一丝讶异,随即是归于深潭般的沉寂:“是你……”
孟朝夕忽然觉得右手掌心暗暗发热,这种感觉熟悉地令人心疼。
谢玄反应极快,拉着她转身躲进了墙角,用身体挡在她与应声冲进来的守卫之间,刚好遮住了孟朝夕的脸。
屋里的光不够亮,守在门口的人应声而入时,只能隐约看到身着玄衣的男人在角落里搂着一个妙龄女子,看衣着该是房间的侍女,也就见怪不怪,立刻识相地退下。
孟朝夕微微低头侧目,余光瞥见掌心的进度条赫然指在98%。
刚见面……感情就这么浓烈?还是顶着和谢铭一模一样的脸……阿西吧,这游戏什么玩意儿?
正恍惚间,她眼看着进度条从98%“唰”地降到95%。
怎么回事?
孟朝夕猛地抬头,就对上谢玄那冷冽得近乎审视的目光,那目光里没有一丝温度,只有深不可测的晦暗。
我……这么……没有……吸引力……吗?
孟朝夕心头火起,想一把推开谢玄,她使了全身劲,可面前的人居然纹丝未动。她心疑:这和谢铭那个弱鸡体格也差太多了!
借着微亮的灯光,孟朝夕再次仔细辨认着这人的面容。皮肤的质感、五官的每一寸线条,虽样貌相似,可那眉宇间凝聚的、久居上位淬炼出的气势,乃至呼吸间带来的无形压迫感,确实差太多了。
但尽管如此,那点微弱的、源于记忆深处执念的星火,还是驱使着她,想进一步地确认。她压低了声音,一字一句几乎是从齿缝里挤出:“你……到……底……是……谁?”
谢玄眼神微动,眸底掠过一丝极复杂的幽光,从一瞬的恍然到心底无声的轻叹:失忆了也好。
他忽地又凑近了些,滚烫的气息不容抗拒地拂过她的耳廓与颈侧敏感的皮肤,激起一阵细微的战栗,声音压得更低、更沉:“你的救命恩人,把面纱戴好……然后,闭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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