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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白
刑部天牢的甬道长得仿佛没有尽头,窄小窗户透进来的一点阳光并不能驱散空气中的霉味,即使盛夏也散发着阴湿冷气。
关押在这里的犯人大多是待罪的官员,这些曾经光鲜亮丽的大人们如今缩在窄小的牢房里,一切的高傲都在此地落了空,有的还在坚持想法子申冤,有的只是浑浑噩噩地等待着行刑那日,好似被抽空了生气一般。
引路的狱卒在一间牢房停下来,躬身打开铁锁:“江大人,就是这儿了。”
听到牢门拉开时刺耳的响声,方白抬起头来。他入狱不过两天多些,也没受到太多折磨,看起来还不算太狼狈。
“方大人,别来无恙。”江归舟走进牢房,看押的差役给他搬来把椅子,江归舟点头道谢后坐下了。
方白坐在墙角草垛上,从鼻子里哼出一声道:“贺喜江大人高升。”
“方大人见外了。”江归舟一边示意书吏提笔记录,一边温和道,“你我共事一场,我今日来此,是想为方大人争取宽大处理的。”
方白一愣,随即冷笑道:“江大人真会拿人寻开心,我现在不过一阶下囚,大人不落井下石已经够我感恩戴德了,哪里还敢劳大人费心费力?”
这夹枪带棒的一句话,换个人在此估计已经生气了。
然而江归舟并不在意,只是平静说道:“青狼帮走私北族货物,涉嫌资敌罪名,证据已经确凿。虽然帮主已死,但说话有些分量的头目也都依律当斩。”
方白没有说话,江归舟自顾自道:“我知道方大人不曾出手协助过走私,只是这回受青狼帮牵扯,又有大人所写承诺帮助脱罪的书契,着实是罪责难逃。”
“……我已经认罪了,江大人还想说什么呢?”方白皱眉道。
江归舟道:“方大人应该知道,协助走私、资敌既遂和勾结黑/帮、帮助脱罪且未遂的轻重是不一样的,方大人何必替他人认下重罪,白白搭上自身性命呢?”
方白呼吸有些急促:“我听不懂江大人在说什么。”
江归舟不紧不慢道:“方大人在京城娶妻不过几年,充州老家父母尚在,若是就这般送了命,如何舍得下家人?”
方白沉默半晌,道:“方某既然有胆子犯罪,当然也有担当伏法,至于家人,没有什么舍不舍得下一说。”
江归舟直直看着他,说道:“若是我告诉方大人,镇北王的小公子在那帮主藏身的地下赌场里,发现了有人通过青狼帮向北族私递大燕军情的证据呢?”
方白闻言猛然抬起头来,满眼不可置信。
“方大人算计的,不过是担心供出身后之人会让家人遭到报复,而独自认罪却能让那人帮你照顾家眷罢了。”江归舟淡淡说道,“若罪名只是资敌,或许还真能如大人所想。但若是上升到叛国……”
资敌也是重罪,但方白身后有皇亲国戚,只要那人愿意下功夫运作,同时方白咬死对青狼帮走私一事不知情,最后很有可能只是以方白一人死刑结果,而他的家人不会受到太多牵连。
但若是涉及到泄露军情这样的叛国罪就不一样了,他是会被满门抄斩的,在北疆战事和镇北王家族的压力下,没人可以运作成功。
方白脸色已经白了,江归舟不慌不忙补上最后一刀:“方大人身后之人想必没将此事告诉你?大人顾念旧恩,愿意替死,但无论如何都不想把家人牵扯进来吧?”
说完江归舟顿了顿,见方白已然动摇,便继续道:“虽然青狼帮主那张书契确实为方大人所写,但只要大人说出是受谁指使,最后也只会判大人一个从犯,不仅家人不会受累,大人自己也最多就是个流刑。”
方白一介东宫右庶子,哪里来的权势能帮青狼帮脱罪?除非他这个承诺是借靠山之名和帮主心照不宣立下的。
而方白的靠山,只能是推举他入仕、又举荐他进入东宫任职的镇国公。
然而镇国公谨慎,无论是谢子苓还是刑部都没能找到他与青狼帮勾结的直接证据,因此方白的口供就显得至关重要。
江归舟抛出最后一颗定心丸:“若是方大人愿意举证,就是戴罪立功,不仅可以宽大处理,太子殿下看在大人在东宫供职多年的情分上,也会好好照拂大人的家眷的。”
言下之意,不必担心被镇国公报复家人。
闻及此,方白咬着下唇,身体有些发抖。江归舟并不着急,只是静静等着。
良久,方白似乎终于下定了决心:“我说……是、是镇国公。”
旁边记录的书吏抬头看了方白一眼,又看向江归舟,与后者对上视线后慌忙低头将此言录上。
“镇国公怎会和青狼帮有勾连呢?”江归舟问道。
方白的脊背彻底垮塌下去。
“青狼帮……本就是国公爷养得一条狗。”方白说道,“十几年前那帮主靠走私起家时,就是国公爷扶持的。当时武平侯的案子刚出,北族见大燕军心不稳,趁机南侵攻城。”
听他提及武平侯一案,江归舟眸光晦暗,手指不自觉攥紧了手里的卷宗。
但也仅有那一瞬,他便不动声色地抚平了卷宗边角的褶皱,神情重回平静:“然后呢?”
方白没有注意到他的异样:“虽然那次没有今年这回紧急,但大燕和北族之间的商道还是断了个干净。青狼帮主看到了商机,但是苦于形势太乱,还是国公爷出了人帮忙才让他做成了那些买卖。从那时到现在,青狼帮在走私一道上的利润都要分国公爷三成。”
江归舟道:“镇国公当年为何要帮青狼帮?”
方白舔了舔嘴唇:“这……我也不清楚,但我猜是为了对付镇北王。”
牢房内片刻死寂,只能听到书吏运笔时的沙沙声。
“镇国公与镇北王两家百年来一向不睦,镇国公从先帝朝开始慢慢有了颓势,又被护国公挤走了兵权,于是便被镇北王压了一头。当年协助青狼帮走私,也许就是为了搅乱北疆战场,借此算计镇北王。”方白道,“但那回北族没打多久就撤了,镇北王的权势更上一层楼,镇国公倒是在朝廷上越来越边缘了。”
江归舟看着书吏记下这段话,问道:“这回私递军情,也是为了算计镇北王?”
方白摇头:“我不知道。”
“你说的这些话,可有什么证据?”江归舟道。
“国公爷和青狼帮的关系,你去审那几个跟着帮主起家的头目,应该能问出来。至于镇北王那事只是我的猜测,没有证据。”方白道。
“好。”江归舟点点头,起身道,“之前我答应你的事情,放心。”
说罢他转身离开了牢房。
铁门再次被拉上。听着江归舟渐行渐远的脚步声,方白颓然躺倒,望着窗户发起了呆。
方白是充州人士,家境并不富裕,一家几代人就供出他一个进士。
他中进士时不过二十出头,对比那些人至老年还在疲于应考的举子,算得上是个科举天才。然而取中后他才知道朝廷的黑暗,在那些贵族子弟的阴影下,他仿佛什么都不是。于是不得已,他投靠了镇国公。
镇国公对他是有知遇之恩的,起码在镇国公的帮助下,他的仕途比大部分同样出身的士人顺利得多。
只是,爬得越高,他见识到的浮华也就越多。
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彻底改变的呢?
也许是从收下那第一包银子开始。
也许……更早。
但他也记得,在他还是少年的时候,也曾有过一颗赤子之心。
.
江归舟走出天牢,与几位刑部属官告了别。
刑部尚书说道:“江大人明日可否与吕侍郎一同去方白家里搜查?”
“当然。”江归舟微笑道。
离开刑部时,江归舟又被谢子苓的仆役拦下:“江大人,我家少爷请大人去府上一叙。”
那夜之后江归舟还未与谢子苓见过面,谢子苓在赌场找到证据一事还是从刑部这里了解到的。对方的案子昨日已经了结,不过罚了些银两,对镇北王府而言不算什么。
他正欲点头,却有另一道嗓音插进来:“江大人,太子殿下有请。”
江归舟回头一看,见是孟相旬那位贴身宫人,正向他示意不远处停着的一辆马车。
江归舟无奈对镇北王府仆役一笑,随宫人过去了。
这辆马车外看朴实无华,没人能想到里面竟坐着当朝太子。
宫人掀起车帘时,孟相旬从里伸出手来。
江归舟顿了一下,这才扶住他的手上了车。
宫人去车前和车夫坐在一起,而江归舟坐到下首,问道:“殿下怎生亲自来了?”
孟相旬笑着将手搭上江归舟的肩膀,感受到掌下皮肉下意识的绷紧,说道:“为了请江大人回东宫养伤。”
那也不必亲自来啊,派个宫人一说,自己还敢抗命不成。
但江归舟只是恭敬道:“谢殿下关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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