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燎谲
裴阆在一阵嘈杂的脚步声与喧哗声中睁眼时,东方刚泛鱼肚白,天刚刚蒙亮。昨夜宿醉带来的头痛让他大脑一片空白,耳畔嗡鸣作响。他烦躁地翻了个身想续上残梦,却被涌进房内的糊味呛得咳嗽起来。
他终于缓过神,披衣起身,推开门去查看外面的情况。
“不好了!走水了,快救火——”晚香居的小厮们东奔西跑,乱作一团。
裴阆微微蹙眉。一来这火搅了他的好梦,二来这火势起得蹊跷,分明是有人沉不住气,想趁乱作祟。
“裴予隘!火都快烧到你房门口了,你还在这儿看热闹。”隔壁的施恩齐见他终于打开了门闩,当即冲过来攥住他的手腕就往外拽。
裴阆的衣袖正巧挂在门闩上,被这一扯猛地踉跄,鼻梁结结实实撞在门板上,发出一声闷响。“嘶——”他倒抽口冷气,“你放开我!”
“谁让你昨夜贪杯,灌了那么多桂花酿?幸亏没醉得昏死在屋里,不然你被烧成灰也没人给你收尸。”施恩齐手上没松,嘴上不停说教,“不过也没好到哪去,现在连路都走不稳,真是自讨苦吃。”
衣袖仍卡在门闩上,右手腕又被攥得死紧,裴阆本想挣脱,奈何右手绵软无力。偏又遭施恩齐一顿数落,他气不打一处来,抬腿就往施恩齐腿上踹去——好个以牙还牙。
“施岱泽,你倒转过身来瞧瞧。裴阆没好气地说道,“我撞在门上是拜谁所赐?”
“裴予隘,你敢踢我?真是反了你了!”施恩齐吃痛松手,转身瞪向他。只见裴阆睡眼惺忪,眼尾还凝着宿醉未褪的红,鼻梁间一道暗红血迹赫然刺目,青丝随意挽在脑后,外袍松松搭在肩头,内里刺着暗纹的天蚕丝广袖还挂在门闩上,丝线已被扯得散乱,模样狼狈又带着几分慵懒。
施恩齐心中生疑,自己握他手腕的力道不算重,他何苦这般狼狈,直接挣开便是。
“时勉呢,怎么不见他?”裴阆抬手揉了揉仍在发疼的鼻梁,指尖触到一片微凉的湿意,他低头一看,指腹上竟沾了点暗红的血迹——竟是撞破了皮。
说来也怪,我被惊醒时推开门瞧过,陈时勉住的那间屋子大门敞着,人却早没了踪影。”施恩齐眉头紧锁,语气里满是疑惑,“我还特意进去看过,屋里干干净净的,连半分打斗的痕迹都没有……”
话音未落,裴阆忽然抬手攥住门闩,指节用力间,只听“嘶啦”一声脆响,挂在上面的广袖“嘶啦”一声被撕开半幅,天蚕丝的暗纹在晨光里碎成几缕银线。
没等施恩齐反应过来,裴阆已转身推门回了自己屋内。
“裴予隘你疯了不成!“都这时候了还往回跑,难不成你的衣服比命还重要?”
“施岱泽,你一大早便大惊小怪的。”隔着门板,屋内传来裴阆淡然的声音,“我不过回房去取宿雪,你自己瞧瞧,这火一时半会儿烧得到这儿吗?”
不过片刻,裴阆便推门而出。外袍已整齐穿在身上,腰间悬着那柄宿雪,俨然一副整装待发的模样,唯有发间那支红宝石鎏金簪子随意绾着青丝。
他低头瞥了眼被撕坏的内里衣袖,啧了一声,抬眼看向施恩齐:“倒是被你说中了,可惜了我这流云缎——前些时日刚裁的,一匹便值千金,就这么毁了。”
裴阆语毕,不远处的回廊突然传来“轰隆”一声巨响,震得脚下的地面都微微发颤。一根燃着熊熊火星的木梁从廊檐上砸落,重重磕在青石板上,溅起的火星像碎星子般四散飞溅,其中几粒燎到了廊下悬挂的素色帷幔。不过瞬息之间,帷幔便窜起了明黄色的火苗,顺着布料迅速蔓延。
周遭小厮们的呼救声、水桶碰撞的叮当声、木柴燃烧的噼啪声混在一起,乱成一团。火势借着晨起的凉风,竟有愈演愈烈之势,浓烟滚滚,几乎要将那半边熹微晨光都染成了灰色。
迎面而来又是几个小厮,正端着水桶往南边冲,其中一个撞在施恩齐身上,水桶“哐当”落地,溅了两人一身水渍。
只见裴阆脸色愈发难看,那双一直浸着迷离困意的桃花眼,此时却翻涌着不耐——大抵是那他公主脾气又要发作。
施恩齐伸手拦了一下裴阆,压低声音道:“你不觉得这火来得蹊跷?”
“你现在才发现?””裴阆瞥了他一眼,语气里带着几分嘲弄,指尖捏住方才被溅湿的缂丝外袍,轻轻捻了捻,一副颇为惋惜的模样,“东边是柴房,堆着满仓干柴,西边通着库房,放着不少值钱物件,而这火却是从南边起的——这么大的风,偏偏往咱们这边卷,你觉不觉得,这风向转得太巧了?”
施恩齐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南边恰是通往后院的唯一路径,平日里鲜少有人走动,此刻却成了火势蔓延的主要方向,“有人想把我们往北边大门外面引。”
“那我偏不遂了他的意。”裴阆说罢,便提步朝南边的火光走去。
“予隘同我想到一处去了,我们趁乱从南院绕出去,杀他们个措手不及。”施恩齐跟了上去,脚步不停,身影很快被浓烟笼罩了几分,声音被风吹得有些散。
“陛下可是猜到幕后主使了?”裴阆沉声问道。
“我还没腾出手收拾陈家,他们倒先急着跳出来了。”施恩齐嗤笑一声,语气冷冽,“原本还想网开一面,抄没家产,将他们流放西梁,替我去戈壁滩掘地三尺,寻那黄地厚。如今看来,这陈家满门,也没必要留活口了。”
“陈家行事素来低劣狠辣,无所不用其极。”裴阆眉头微蹙,忧心道,“万一他们拿时勉来胁迫陛下,该如何是好?”
“陈时勉心思缜密,若真遭了不测,绝不会半点痕迹都不留下。”施恩齐脚步未停,语气笃定,“他房门大开,屋内毫无争斗痕迹——要么是他察觉不对,为免打草惊蛇自行脱身;要么,便是被陈家‘请’走了。总之,我相信他性命无忧。”
二人说着,已至一处寂静院落。角落里一间落满灰尘的屋子,房门虚掩,似有若无地透着股诡异。
“吱呀”一声,裴阆一脚将屋门踢开,抬眼望向库房深处,浓烟弥漫中,隐约能看到一道被破开的后窗,“你看那里。”
施恩齐顺着他的目光望去,果然见后窗的木栅栏断了两根,窗台上还挂着一丝殷红的色布料,像是从衣袍上勾下来的——竟是陈家的缠枝锦鲤纹家袍!
“不好,是死局!施恩齐心头一凛,再次抬手,将裴阆拦在身后,周身气压骤降。
“靖远世子果然机敏,没从晚香居北门出去中了圈套,还好我留了后手。”陈时耀带着府兵蜂拥而至,刀剑出鞘,将二人团团围住,嘴角勾起阴鸷笑意,“久违了,靖远世子。”
“谈不上久违,昨夜陈府,我们刚见过。”裴阆面色不改,镇定自若。
“还有陛下。”陈时耀目光扫过施恩齐,语气轻佻,“昨日扮作佳人的模样,倒真是让人难忘,只不过比起靖远世子,终究还是逊色了些。”
“多谢谬赞。”裴阆淡淡颔首,“只是这话,还是别在陛下面前说为好。”
“陛下九五之尊,竟甘愿扮作女子,跟在世子身后。”陈时耀眼神暧昧,饶有兴趣地盯着施恩齐护着裴阆的姿态,“莫非陛下与世子不和是假,外头那些狎近的传闻,倒是真的?”
“逆贼敢尔!”施恩齐怒喝出声,眼底杀意翻腾,“信不信孤现在就割了你的舌头!”
“陛下怕是还没看清形势。”陈时耀笑意更浓,“如今你与世子,可是我陈家的阶下囚。”
“你当真以为……”施恩齐话音未落,便被对方截断。
“陛下想说密勿署?”陈时耀胸有成竹,“就算陛下提前传了信,密勿署纵是插翅飞过来,从会都赶到这儿,也需些时辰吧。”
“杀你,何须密勿署出手。”施恩齐冷笑。
“陛下莫要嘴硬。”陈时耀话音一顿,目光落在裴阆鼻梁那道血痕上,语气轻佻又贪婪,“陛下不懂怜香惜玉,真是委屈了靖远世子这般风华人物。予隘,不如跟了我?”
陈时耀这一声“予隘”,唤得裴阆直犯恶心,“陈时耀,你怕是会错了意。我裴予隘生平最恨龙阳之癖,便是真有此好,也瞧不上陛下这般阴恻恻的性子,更不屑看你这道貌岸然的纨绔一眼!”
“裴予隘,你——”陈时耀气得脸色铁青,狠狠拂袖,指着那件蒙尘的屋子,厉声道:“将他们关进去,看好大门!一只苍蝇也不许放出去!”
此时施恩齐与裴阆的脸色也没好到哪里去。
施恩齐被两名府兵反剪着双臂押住,周身寒气几乎要凝成实质,脸色阴沉得骇人:“放开!孤自己会走!”话音落下时,眉峰紧蹙,眼底翻涌的戾气让押他的府兵都下意识松了松力道。
裴阆左手死死攥着宿雪剑的剑柄,指节泛白到几乎要嵌进冰冷的金属中去,企盼鬼灯能尽快在陈府寻到陈时勉,赶过来与他和施恩齐汇合——不到万不得已,他还不想走到那一步。
“世子还想用剑杀出一条血路不成?”数柄利剑寒光森森,直逼裴阆咽喉,锋刃的凉意几乎要割破肌肤,将他逼得退无可退。
“我不会用剑,诸位大可放……”
“心”字尚未落地,不知是哪个府兵冒进,或是惊惶之下手抖,一柄长剑猝不及防便没入了裴阆的肩膀!鲜血瞬间浸透衣料,顺着剑刃滴落,在青砖上洇开点点暗红。
为首的府兵见状,索性心一横,一脚狠狠踹在裴阆膝弯,将他踉跄着踹进了那间破旧屋子。
“裴阆!”施恩齐瞳孔骤缩,猛地挣动间骤然卸力,一股彻骨寒意从脊骨窜起,让他浑身不受控制地颤抖。两名府兵趁机死死扣住他的臂膀,力道重得几乎要捏碎骨头,连拖带拽地将他一并丢了进去。
“哐当——”门锁落下的声响在寂静中格外刺耳,木门闭合的瞬间,周遭彻底陷入暗沉,唯有窗外漏进的几缕微光,映着空气中浮动的尘埃与血腥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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