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欲言
两人一路避让着车驾人流,步行到了国公府门口。
如今程双圆已经知道了这些庞然大物是什么,也亲自坐过几回,早就没了新鲜感,只是平淡地望着眼前鲜衣华服略过,眼中并无好奇贪欲,甚至隐隐见排斥。
这么宽的道路,就因为这些一个比一个宽大的车马才不得不相避,有时还会堵住。
西席是郡主,可出门也只是一辆实木小车而已。
她宁愿一直走路,也不想坐眼前这种车。
由于程双圆每次走的都是那一个偏门,与国公府的门房已经熟悉了,不需要拜谒之类的,直接穿行而过即可。
这次,她们刚进门,就看到梅月等在旁边,眼眶竟泛着红意。
“老夫人病了。”她急急迎上来,开口便道:“姑娘去看看吧。”
“……?!”
程双圆昨日便知晓朱盈病了,却仍被她的这抹悲色惊得心里一跳,又见她专门等在这里,下意识以为人不好了,立刻快步朝正房走去,几乎跑了起来,流云和梅月忙跟在后面,被甩下一大截。
此刻刚过平明,连日光都见不着,程双圆被廊下矮阶绊了一下,差点跌倒,皱着眉看了一眼脚下,速度倒慢了下来。
再快,也只能急在这一时,没有多大分别。
她憋着气走到正房,正扫视着四周要叫人,却见到一个人站在门前拎着小壶浇花,定睛一看,正是梅月口中“病了”的朱老夫人。
“……”
朱盈抬头,看到头冒热气、脸庞通红,不知是急的还是气的程双圆,先是诧异,随即很快想通。
在女孩羞恼的眼神里,她实在忍不住地笑了起来。
“梅月跟你说了什么?”朱盈语调闲闲,半点没有生病了的样子,“说我眼看着不好了,有可能撑不过去了?”
程双圆恼得不肯说话,简直想掉头就走。
梅月究竟是怎么回事?她想,为什么做出那副神情?还有自己也是,居然问都不问就跑过来了!
看朱盈这样子,哪是生病了,明明好得很。
这时,流云和梅月才赶到,两人齐刷刷在门口行礼,梅月还是那副要哭了的样子,叫道:“老夫人……”
程双圆忍不住扭头瞪了梅月一眼,见她是真的伤心,才扭过头来,闷声道:“老夫人,郡主听闻您身体欠安,托我来问安和。”
“谢郡主关怀,老身心领了。”
朱盈一看梅月这样子,顿时就明白了刚刚是怎么回事,挥手把她们两赶了出去。
“你们在外候着,别来扰我。”她说着,扭头朝向程双圆,“你留下,我有话跟你说。”
流云安抚着梅月,垂手退下了。
一时间,院内只剩下两个人。
程双圆这才发现嘉月、令月等贴身侍女竟然都不在,显得门前空荡而冷清,于是开口问道:“令月她们呢?”
“被我遣出去了。”朱盈仍然语调闲适。
程双圆这时又觉出不正常来。
“出什么事了吗,老夫人?”她不喜欢对方,于是直言直语,“据我所知,平日里她们可都是不离身的。”
“是啊。”朱盈似笑非笑,垂着眼继续浇花。
“人轻贱的时候,没人在乎你是不是想一个人待着,可一旦贵重起来,就有许多人觉得你离了他们活不了。我老了,爱看一些恰到好处的热闹,也就容许这些花儿一样的面孔围在身边,给她们一个安身之所。”
程双圆定定地看着她。
“可我太老了。”朱盈眯起眼睛,让人看不清那眼里的情绪,“老到需要一片安静的地方,自己一个人待着。”
“她们被遣散出府了吗?”
朱盈不置可否。
程双圆见她如此,几丝恼怒从心里涌上来——如果没遣散,为何不说话?难道此人就因为想要安静,就可以把身边贴身的侍女赶走?也不管她们在外如何生死存活?朱盈这样一个人,是怎么做到能被阮皎玉托付事情的?
这人和她的西席差远了!
她习礼时日太短,又年纪尚小,平日里再怎么刻苦克己,也是无论如何都做不到不动声色的。
可朱盈根本没抬眼看她,却好似能透过叶脉看到女孩起伏的胸口似的,还是那幅似笑非笑的神情,拿捏着就是不开口。
“老夫人,你有话跟我说。”
程双圆不跟她耗了,“究竟是何事?听闻您尚在病中,可却将侍女都遣了出去,我在烟波居学的是识字,于服侍一道可不精通。”
别指望我能服侍你!她想。
朱盈不禁皱眉:“你就是这样学礼的?”
“西席也说我的礼仪学的不好,比识字差远了。”
老人不怒反笑:“你倒还是叛逆。也是,众人皆知郡主府藏书堪比宫内兰台,郡主又避世修简,算是难得的清净之地,磨不去几分性情。”
“为何要磨去性情?”程双圆反问。
“你当这是能由你说了算的?”朱盈睥睨着手下的花木:“世事磋磨,尝过了你便懂了,我若教你,倒显得多管闲事。”
“我自有西席来教,不劳老夫人费心。”
“你的西席可不会教你这些,只有那些你觉得面目可憎的、见之即倦却不得不见的人才能教你。不过,这也不是人人都能学会、人人都能有福气学的,没福气的,大多都死了。”
朱盈说到这,忽然看向程双圆。
“阮皎玉,你可还记得?”
再隔数月,程双圆听到这个名字,心仍然不受控地猛地跳起来:“我记得。”
“她托我差人教你识字……这点你已经知晓。”朱盈紧紧盯着她,“但从那时候起,到今时今日,我一直都没想明白一件事:那条琼河里不知掉过多少女人,她为什么指定要你识字?”
她口齿间着重咬住的字,竟不是“识字”,而是……“你”。
程双圆听她说的是这个,尽管并没觉得自己抱有希望,却仍然失落下来。
“我当然不知。她托付的是你,若有缘由,应当会告知你才是。”
朱盈闻言,却沉默了半晌。
她不知在想什么,而程双圆猛然被“阮皎玉”三字搅得心烦意乱,一时间竟是没人出声说话。
最后,还是朱盈先开了口。
“说起来,如今你虽在郡主府开蒙,但每月回来一次,于规矩上,还是算我这里的人。既如此,我也算你半个长辈,竟还没过问过你的身世。“
她语调里还是让人听不出情绪:“你是如何被阮皎玉救上来的?她救你之前,你是怎么掉进去的?”
“……为何要问这个?”
程双圆才不信她会关心自己,只是觉得这话怎么听怎么像打探。
是为了什么?
她防备地想着,结合上句,难道阮皎玉的托付和自己掉进河中的方式有关?
可既然如此,那朱盈应当不会等到现在才问,而是当时觉得疑惑时就直接问,一年前自己刚到国公府上,过问此事也算是顺理成章,不像今日这么突兀。
而且当时自己诸事不知,或许真会告诉她。
思及此,她垂下眼睫,遮住了眸中靛色。
刚开始到烟波居时,她正困于“我是不是该死”和“救我的人不告而别”的念头里,满腹疑问无人解,又见岑竹烟博学广识,讲学时毫无保留,其实是想和西席说起此事的。只不过,当时她刚开了一句头,就被对方截住。
“西席,这些是不该说的吗?”她当时这样问。
“并不是。”岑竹烟道,“只是,在你没脱离出旧日时,反复回想,易生嗔痴。这些过往,你不说,我亦不会主动问你,待到你能淡然处之时,再说也不迟。”
“可我实在不解——”
“旁人所言,不论如何公允,总有偏颇之处,包括我在内,于你而言,皆属‘旁人’。唯有广读经史子集,自己去想,才是可取之道。”
程双圆再抬眼时,那抹靛色已然沉了下来。
“你不愿说?”
朱盈将女孩的神色尽收眼底,面无表情地静立了片刻,道:“也罢。我于你而言,不过是一个了不相干的老人而已。”
程双圆看着她,不知她为何会突然出言退让。
“去叫她们进来吧。”朱盈转过身,一步一步地走回了门内,“让令月把药端进来。”
令月?
程双圆一怔,随即立即意识到自己先前想错了,心情也好了几分,应了一声,便垂首退出了院子。
她正想着要去哪里找令月,刚一转头,就见到流云和嘉月站在一起,正候在院外,此刻立马迎上来,嘉月连声问道:“姑娘安好,老夫人如何?令月已经熬好了药,要送进去吗?有什么吩咐没有?”
"她唤你们进去,让令月把药端来。"程双圆说。
嘉月面上一松,连忙急走去唤人了。
程双圆今日起了个大早,却见老夫人看着并无什么事,也不用伺疾,几个侍女目前都忙得顾不上自己,竟然清闲了下来。她思索片刻,尽管很想回去看书,但觉得过早回去或许不好,于是干脆带着流云去了她在国公府的临时住所,在那里待到午后,又去看了一回老夫人,才准备回返。
不知为何,尽管朱盈无恙,她心里却隐隐不安,好像有什么事要发生,只是时候未到而已。
因着这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她在路上再次遇见梅月时,故意磨蹭了一会。
“梅月,你在忙什么呢?”
“老夫人生病,在外做官的二位郎君都要回来侍疾,婢子受老夫人之命,打点他们的居所用度。”
“在外的郎君都要回来?”程双圆皱眉,拉住她,“老夫人究竟是什么病,竟这般严重吗?为何今日见她一切如常,说话做事都好好的?”
梅月犹豫片刻,垂下略显浮肿的双眼,道:“老夫人自月初就不怎么舒服,断断续续卧床了几次了,精神也时好时坏……”
两人说话的地方离偏门极近,因此当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门口时,程双圆几乎立刻就看到了。
“雾霭?”
雾霭正在和门房交涉,闻声抬眼望过来,她向来恪守礼仪,没有扬声叫喊,却竟是隔着道门就向着她行礼。
程双圆朝着那边迈了一步,顿住回首,带着歉意回头望向梅月:“姐姐方才说的,我都记住了,你且先去忙吧。”
梅月无声地行了一礼,步履匆匆地走开了。
程双圆紧随其后,带着流云上雾霭,直接问道:“何事相迎?”
雾霭见要找的人在往外走,便没再进门,只是示意她们速行,待到二人出来,才沉声开口。
“奉上诏令,郡主将于三日内前往封地,望姑娘速回,好整备行装简册。”
“……什么?”
不安的源头从不会在人预想的地方出现,正因为此,这不安如锤落下时,才能听得重响。
程双圆抬眼相望,西京的日暮温度尽失地挂在她身后,彰显着此地并非故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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