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动心(二)
28.
正月里的祭祀和大典更加频繁,往年皇帝总念赵祁晏身子孱弱,特许他待在自己宫里修养。今年皇后却提议,赵祁晏已值二八年华,又在除夕夜得了皇帝册封为谨王,自然当做弟弟妹妹们的表率,连三岁的九皇子都能一直跟在帝后和太子身后四处跪拜,何况赵祁晏这个当哥哥的呢?
于是赵祁晏根本没有推脱的道理,一场场祭典礼仪下来,毛皮护膝都破了两双。
十五当天,帝后和太子亲临天坛进行祈谷大典,众皇子皇女本该随行,但赵祁晏不知是怎么了,或许是因为连日劳累伤了元气,清晨突然发起热来。
皇后亲自到携芳殿看他,心疼得眼眶都红了,皇帝竟然也跟着她进到赵祁晏的寝殿中,坐在床边看着晕晕乎乎的赵祁晏。
皇后轻轻用手帕擦拭眼角,反过去安慰皇帝:“老二这身子非同寻常,自小他一进这些庙宇祠堂就要发热高烧。本以为他如今长大了会好些,谁知道还是……”
“臣妾这些年日日在佛前为他赎罪积福,”皇后泪眼婆娑:“怎么还是不行呢?”
谢玄舟站在一众下人后面,攥紧了拳头。
吉时不可耽误,皇帝安慰了赵祁晏和皇后两句就带着皇后走了,携芳殿骤然又变得冷清下来。
绯云红着眼睛给赵祁晏淘换额前降温用的巾帕,愤愤不平地念叨:“哪有亲娘这么说自己的孩子的……拐着弯地骂谨王殿下是妖物邪祟……”
“佛口蛇心的假菩萨,”绯云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重重抹了一把眼睛:“谁知道你在佛前到底干了什么……”
谢玄舟烦躁极了,他盘算着皇后召见他的频率。自从谢文隽回京后皇后就再也没召见过他,他夜间去探查中宫密室一事时,还偶然看见谢文隽面色凝重地从里面出来。
难不成是谢皇后发现他难以管教,决定舍弃他这把不听话的剑,改用她的亲堂弟了吗?
谢皇后是利用了他早逝的父母、谢家的恩情、寒蝉宗的清誉来要求他做事,那对于谢文隽,她又拿捏住了他什么呢?
就为了一个赵祁晏么?
谢玄舟站在床边,居高临下地俯瞰着赵祁晏的睡颜。即便身在病中,他依旧是漂亮的模样,双颊泛着异样的嫣红色,嘴唇却又干又白,呼吸有些粗重,看起来并不好受。
他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于是他缓缓单膝跪下身,从一个只比床榻略高一些的角度去看赵祁晏。
果然,这才对。
他看见赵祁晏上翘的纤细的睫毛、小巧圆润的鼻尖,精致唇珠缀在嘴唇中央,显得骄矜端方。
这才是正确的看赵祁晏的方式。
谪仙般的人儿不可能对任何人俯首屈膝,不能为了任何人走下云端,他合该一直高高地坐在那儿,受人仰望、被人渴求。
赵祁晏迷迷糊糊感受到有人在看他,似梦似醒地睁开眼眨巴眨巴,眼中水光浸润,黑白分明,怔怔地看着谢玄舟,无助又迷茫。
他问:“谢玄舟,我真的是妖怪吗?”
他天生异状、相貌妖魅,他孱弱多病、惧怕佛光;他令父母自责、令家族蒙羞。
十六年,皇后替他诵经千千万万遍,磕头千千万万遭,就是为了给他赎罪。
他就是生来有罪的,否则凭什么会多出那样的东西?不男不女非人也,不是妖还能是什么?
赵祁晏觉得大脑昏沉,他知道自己只是在故意博取谢玄舟的怜悯和同情,但许是病中敏感忧思,似真似假间,他竟然情真意切地掉了两滴眼泪:“我是妖怪……”
“不是的。”
谢玄舟忍不住伸手,轻轻勾住了赵祁晏的小指:“谨王殿下是真仙子,不屑入那些假庙堂。”
心体光明,暗室里有青天。
念头暗昧,白日下有厉鬼。
谢玄舟以为自己在此刻,悟出了自己的道。
29.
赵祁晏知道皇后要动手了,只是没想到来得这么快。
隆安帝在天坛遇刺。刺客事小,不过是天坛里的洒扫奴仆,谁是行刺,不过是笨拙地举起把生锈镰刀冲了过来,甚至都来不及看一眼隆安帝的表情,便被御前侍卫轻松将刺客拿下。
真正事大的,是刺客自焚前的毒咒。
刺客身上浸满了猛火油,掏出擦响火匣子的那一瞬,整个人顷刻被熊熊火焰包裹,同时天坛四处也燃起了火堆,将皇族团团包围,像是一场以人命为祭品的邪祟仪式。
火人疯狂地大喊:“君不是君!子不肖父!天佑我大覃!灭邪王以正天威!”
那人话音刚落,护在隆安帝身前的太子骤然吐血倒地,昏迷不醒。
现场乱作一团,宫人侍卫忙着灭火,不少年幼的皇子皇女被吓得哭喊尖叫。谢皇后扑到太子身上紧紧相护,凤袍被火焰燎燃也不肯让自己的孩子受伤分毫。
刺客当场自焚,理应断了线索。若不是太子呕血昏迷,只怕此事便要问罪到他头上。
隆安帝震怒,立刻派人去查。只是还来不及钦定查办人手,便剧烈咳嗽几声,明黄绢帕上渗出了血迹。
皇帝病倒,太子昏迷,皇后软弱,一时间阂宫都乱了套。
赵祁晏本在寝殿摸猫儿摸得好好的。他这病来得快去得也快,喝了碗药好好睡了一天,此刻便神清气爽了,心情颇好地拿鱼干逗着鱼博士玩儿。
“谨王殿下!二殿下!”
突然携芳殿的大门被拍响,绮罗去开门,惊讶道:“绫眠?你怎么回来了?太子殿下呢?”
绫眠和她们一样,都是太子的宫婢,早年间她们俩被太子调来携芳殿,绫眠和另一个叫绸玉的则留在了东宫。
绫眠焦急万分,都不顾上关门,牵过绮罗的手便往殿中跑:“正是要和瑾王殿下说太子殿下!出事儿了,出大事儿了!”
听到前面的动静,赵祁晏暗道不妙,他今天右眼皮跳了一整个白天,心里总是惴惴不安。于是赵祁晏放了猫儿下榻,自己穿好鞋袜往外跑。
谢玄舟见他急匆匆出去,拿起一旁的大氅跟上。
绫眠在院中便见到了赵祁晏,“扑通”一声跪下,当即号啕大哭:“谨王殿下!太子不好了!太子不好了呀!”
赵祁晏眼眶瞬间红了,气息都有些不稳,厉声斥骂道:“你胡说些什么!不许说这种话!”
绮罗被吓了一跳,只拽着绫眠不停问她,太子到底怎么了。谁知道绫眠像是被吓狠了似的,只知道哭,半句话都说不得。绮罗也心焦,让她赶紧自己缓缓,谨王殿下在这心急如焚地等着呢。
谢玄舟给浑身轻颤的赵祁晏披上大氅,狐疑地盯着院里跪着的女子。
他觉得她不像是受到惊吓无法言语。
倒像是在,等什么人。
谢玄舟敏锐地听见不远处传来大堆人马踏地疾行的动静,方向正是冲着携芳殿来的。
“殿下,”谢玄舟直觉来者不善,拉住了赵祁晏的手腕:“有人来了,佩剑穿甲,是禁军,有百十号人。”
在皇宫大内调集上百名禁军,这是怕赵祁晏不束手就擒,要来兴师问罪的么?
谢玄舟立刻就想带着赵祁晏离开此处暂避,至少别让他背着浩浩荡荡又凶神恶煞的人吓着。
但赵祁晏此时哪还顾得上别的,上前死死抓着绫眠的袖子崩溃大吼:“你说话啊!哥哥到底怎么了!你快说啊!”
谢玄舟见他那般心碎模样心脏一抽,落空的手慢慢缩成拳头又放回了身侧。
他被赵祁晏用依赖的眼神看了太久,久到他以为这眼神便独属于他了。
竟差点忘记,赵祁晏心里真正装着的人是谁。
……也不一定,赵祁晏这小傻子从小跟在赵祁旻身后长大,衣食住行全是赵祁旻经手打点,自然是孺慕情深。
谢玄舟舒了口气,上前将快要瘫倒在地的赵祁晏捞进怀里,下一瞬长剑出鞘,不待人反应便架在了绫眠颈间。
他这一动作将在场人都吓了一跳,绫眠抖若筛糠,盯着散发寒光的剑刃几乎都要跪不住瘫软下去。
“若不说实话,”谢玄舟冷淡道:“倒不如永远别说了。”
宫道上的人马已经到了携芳殿门口。
这下不仅是谢玄舟察觉,绮罗亦警惕地盯着殿门方向,手缓缓放在腰间软剑上。赵祁晏心道不妙,只是越惊慌越容易出岔子,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
他只好去拽谢玄舟的胳膊。
快动手……动手啊谢玄舟……
绫眠听到动静突然厉声尖叫,惊起宫墙上立着的乌鸦。
“谨王殿下您收手吧!太子殿下已死!陛下昏迷不醒,早就没有人可以拦着您了!为何还非要取皇后娘娘的性命!”
“她是您的生身母亲啊!”
如杜鹃啼血,如索命厉鬼。
槐序面色苍白地从前殿后门处出来,他身后的谢皇后痛哭瘫倒,宫女们边哭边嚎着“传太医”去扶她,将几乎晕厥的皇后匆匆带离。
一场大戏唱到高潮,总要见点颜色助助兴。
绫眠哭喊道:“皇后娘娘!奴婢都是被逼无奈!都是被谨王殿下逼迫的啊!”
“娘娘对奴婢有恩,求娘娘许奴婢——以命想酬吧!”
说罢,她凄厉嘶吼着撞上了谢玄舟的剑锋。
温热粘稠溅了赵祁晏一脸。
腥味混着冷空气的味道,令赵祁晏干呕不止。
本该明日离京的谢文隽越过槐序走出来,先是瞥了被谢玄舟护在怀中的赵祁晏,面露一丝不满,紧跟着收敛了情绪,从怀里掏出了一块玉牌。
是隆安帝的手喻。
“人证物证俱在,”谢文隽寒声道:“诚谨王、皇次子赵祁晏,意图夺嫡谋位、刺杀太子,即刻押入昭狱待审。”
后头的禁军开始上前,意图强行关押。
谢玄舟不屑一笑。就凭这些人还妄图从他手里抢人,异想天开。
他看了一眼沾血的长剑,不悦地蹙眉。
被这细作故意利用,真是脏了他的剑。
感觉到谢玄舟准备起式,怔愣许久的赵祁晏这才反应过来,立刻按住了谢玄舟持剑的手,颤声道:“别、你别动。”
谢玄舟诧异地看了他一眼。
赵祁晏呼吸粗重,手捂着心口强撑着站立,看向谢文隽艰难道:“我去昭狱,但我要问清一件事。”
“这攀污我的贱婢,说哥哥死了,”赵祁晏摇摇欲坠,像片寒风中的残叶:“我不信,我哥哥到底如何了?”
其实看见是由槐序领军,他也大概猜到了赵祁旻应该没有大碍,否则此时槐序不会如此淡定地站在这里。
但他还是不放心。
这个绫眠他是认识的,赵祁旻善待下人,东宫宫女又少,只绫眠和绸玉两个。赵祁旻不习惯用宫女,饮食起居一直是由槐序在照看,即便这样也考虑到她们离了东宫恐无依靠,便就这样将她们放在东宫里吃空饷,日子过得比很多出生不高的公主还要滋润。
即便如此,绫眠该背叛时还是背叛,该泼得脏水也一滴没少泼给他。
不过,或许绫眠这样也不算背叛赵祁旻。
毕竟在她看来,她这是帮着心软太子除掉胞弟,为以后铺平道路。
怎么不算忠心呢?
见对方迟迟不言,赵祁晏垂下了眼,冷笑一声:“谢文隽,你若现在不告诉我,我便也一头撞死在剑上。”
他从腰侧摸出了无敢挡,利落拔剑,而剑鸣铮铮。
赵祁晏将剑指着谢文隽,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到时候,你就抱着我的尸首拜堂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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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