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山

　　等到宋庆儿看清楚另一只山鬼从小舟后冒头时，已经来不及收住势头了。
　　山鬼鲜艳的脸在黑暗中显得十分诡谲，它一步跨上小舟，等待着自投罗网的猎物。

　　宋庆儿一掌抵在舟身上，巨大的冲击力震得她半条手臂都发麻，她翻身上了舟尾，和山鬼隔着一个不大的船厢。
　　在接触到小舟的一瞬间，宋庆儿就在试图运转阵法，等她上到舟尾时，直接以最快的速度“发射”了小舟。

　　突如其来的高速让舟上的山鬼趔趄了一下，但它的智能和体能显然都超出了宋庆儿想象，山鬼很快就调整过来，半伏着身保持住平衡。
　　地上的山鬼和密林里没露面的另外几只都牢牢盯着小舟的动向，在底下亦步亦趋地跟着。

　　所幸宋庆儿本能地选了往高峰上飞，给了她周旋的余地。
　　小舟以一个陡峭的角度斜飞上峰，宋庆儿体内的灵力被疯狂攫取，马上就要不支，她一下失去了部分控制，小舟几乎倒扣了下来。
　　宋庆儿牢牢抓住了小舟边缘，另一头的山鬼猝不及防，在小舟巨大的颠覆下差点掉下去，但它同样眼疾手快地抓住了船厢的木头，单臂悬在了半空中。

　　宋庆儿见山鬼寻找着支点，在半空一个荡身就缩短了两者之间一半的距离，心生一丝鱼死网破的决然。
　　她索性像壁虎一样牢牢扒在船板上，直接控制着小舟在空中“翻滚”，东倒西歪的小舟让她自己也头晕目眩，山鬼把握不住小舟的方向和速度，像一颗寒风里的枝头果实在摇摆。
　　天旋地转之间，宋庆儿突然发觉小舟已经攀升了相当一段高度，正朝着一块乌黑的巨石撞去，可能一个呼吸间就要舟毁人亡。

　　宋庆儿用尽经脉里最后一丝灵力，小舟以一个极其刁钻的角度擦着巨石飞了过去，悬挂在小舟上的山鬼猝不及防地高速撞在了巨石上，伴着一声巨响发出一声扭曲的嚎叫，渐渐没了声息。
　　小舟去势因为山鬼的这一垫而稍微减缓，但依然以恐怖的速度砸向地面，宋庆儿闭紧了双眼，脑袋一片空白——

　　一道灵力从小舟的阵法里弹了出来，将宋庆儿包裹在里面。

　　小舟以无可避免的姿态坠毁，碎成一地的残骸，宋庆儿深深陷在一个球状的灵力团里。
　　她像是做梦一样，仰望着黑暗的天空，大雪纷纷扬扬地落下，无情地覆盖在大地上。
　　宋庆儿连一根手指都抬不起来了，一连串事件敲骨吸髓一般榨干了她的所有力量，就算是下一秒别的山鬼赶来将她生吃活剥了，她也动弹不得一点。
　　她不知道的是，其余的山鬼在爬了一段坡之后就驻足不前，它们畏惧地看了上面几眼，转头进了密林。

　　宋庆儿的身体状况已经是强弩之末，她不再考虑接下来可能发生的事，不管是被山鬼分食还是被雪掩埋，她都再没有一丝力量能抵抗。
　　灵力团暖融融地垫着她，宋庆儿的意识与现实断开连接，陷入了最为深沉的梦乡里。

　　雪越下越大，逐渐把所有痕迹都掩盖，包括宋庆儿。
　　雪飘了整整一夜，轻柔地堆积了接近一米的厚度。

　　天光大亮时，雪地上发生了一场小小的塌陷。
　　宋庆儿从雪堆下挣扎着冒出头来。

　　小舟上弹出的灵力团在保护了宋庆儿一夜后，终究还是消散殆尽，宋庆儿立刻感受到了彻骨的寒冷。
　　她呼出一团团白雾，头发、衣服上都沾满了雪，从衣领袖口钻进去的雪正在化成水，无情地掠夺着她的温度。

　　宋庆儿牙齿打战，茫然地望向四周，不止是她现在呆着的地方，下面的群山也银装素裹，在阳光下白得炫目。
　　冷，太冷了，宋庆儿脑子里只有这一个想法，她抬起飞快就冻僵的脚，一脚深一脚浅地走出了自己躺着的坑。

　　所幸宋庆儿被灵力团温养保护了一整夜，体内积蓄了一些灵力，但由于昨天的过度消耗，经脉依旧隐隐作痛。
　　宋庆儿猛吸了一口气，试着运转体内的灵力，虽然滞涩艰难，但好歹是随着她的心意从指尖流出，薄薄地覆盖了全身，为她阻隔了一部分的寒冷。
　　她总算是缓过来一口气，开始思索下一步行动。

　　这座山峰高高的耸立在连绵的山脉之间，宋庆儿仰头看去，只觉得见不着顶，向下望去，又已经有了好一段距离，能看清一片小山顶。
　　宋庆儿凭着记忆在旁边挖了几下雪堆，当翻到第一块小舟残片时，她的心开始往下沉，但她没有放弃，继续在旁边挖掘。
　　挖出的残片越多，她的指尖越发冰冷，面上的血色也一点点褪去。

　　小舟彻底报废了，宋庆儿终于用双眼确认了这个事实。
　　最后一丝渺茫的希望就此消散。
　　她在原地瘫坐了一会，怔愣着出神。

　　很快，宋庆儿又站起身来，拍了拍自己的脸颊，她心想，或许山的后面会有转机呢？她还没有见过后面的情况。
　　如果没有……她打了个寒战，不能再细想下去了。

　　宋庆儿开始在雪地里跋涉，阳光灿烂而毫无温度，她咬着牙，艰难地行进。
　　许是异兽已经习惯了这些环境，雪地里陆陆续续地出现了生物活动，当一只雪白的鹿轻盈地路过宋庆儿时，宋庆儿不由得露出了一丝笑容，但这丝笑意稍纵即逝，因为就在抬眼之间，宋庆儿看到天色不知什么时候变得发黄，飘着一大片不浓不淡的乌云。
　　宋庆儿的眼皮狠狠跳了跳。

　　哪怕是幼童，也能察觉天色的异常。宋庆儿连忙加快了脚步，在心里无数遍祈祷——不要再出事了。
　　但上苍显然没听到宋庆儿的心声，就在短短的一刻钟里，乌云展示了它漆黑的内里，宛如浓缩了一团夜色，天色逐渐阴沉下来，温度也跌到了一个新低，几乎就要穿破宋庆儿苦苦维持的防线。
　　狂风不知道从哪里袭来，迎面打得宋庆儿倒仰，她急忙半俯下身，抵御寒风的侵袭。

　　暴风雪不期而至。

　　很快，大自然就向这个孩子展示了它的暴烈，狂风咆哮着摧折了大树，雪与冰霜试图毁灭每一个温暖的藏身之地，寒冷作为统领，将一切生机冻结。
　　宋庆儿在山坡上踽踽独行，她的四肢已经没有了知觉，每一口吸进肺里的空气都刮着肺叶，再变成带着铁锈气的白雾呼出。
　　……我会死在这里吗？这个念头不知道第多少次闪过宋庆儿的脑海，但她不敢也不能细想，就像之前每次绝境的时候，咬牙往前迈步。

　　一步，一步，接着一步。四周都是白茫茫的风雪，来时的脚步也转瞬被抹平。
　　灵力又到了极限，她搜刮了经脉里最后一丝储存为自己做防护，本就在昨晚受创不小的经脉彻底罢工，甚至停止了吸收外界灵力。宋庆儿被暴露在这毁天灭地的风雪中。

　　寒冷冰冻了宋庆儿的感官，她一脚踩空，扑倒在雪堆中，腿徒劳地蹬了几下，试图再站起身来，可是血液飞速地凝结，她很快就连自己的小指都操控不了了，只能眼见着风雪漫过耳鼻。
　　她睁大了眼睛，连眼泪都流不出来。
　　寒风呼啸而过，一层层的雪铺在她身上，直到埋掉最后一根发丝。

　　……

　　一只身量颀长、长相奇异的白色异兽跑来，在雪地上刨了几下，动了动胡子，回头看身后的人。
　　来人广袖深袍，衣袂翩飞，雪白的长发柔顺地飘动着，风雪像是长了眼睛一般，在将要触及她之前就打了个卷，一片也没沾上衣角。
　　她低头看着这个小雪堆，脸上没有神情，仿佛只是在看一株枯草。

　　她又抬眼望了望远处，目光穿过风暴，甚至穿出了秘境，看透了宋庆儿的来路。
　　山鬼在藏身的洞穴里瑟瑟发抖，深渊里的白龙转向群山的方向。在不能度量的远处，陆缘捏着笔的手一顿，若有所觉。

　　终于，来者伸出一只莹白瘦削的手，探入积雪中，抓住女孩的衣领，一把就将昏迷的女孩拎了出来。
　　“你要带她回去？”异兽突然口吐人言，“这因果可不浅呐。”

　　来者垂下了纤长的白色眼睫，不置可否，只是轻轻向几乎全身僵硬的宋庆儿吹了一口气，这一口气就如春风过冬境，宋庆儿苍白的脸颊奇迹般地恢复了血色，原本已经微弱到不可闻的呼吸变得绵长。
　　这几乎是起死回生的神通。

　　“走。”她轻轻吐出这个字，尾音还没消散在风里时，就转身走向山顶。
　　异兽在原地甩甩尾巴，犹疑地抬头望了望天，便追向已经飘出千米之外的白发女人。

　　在山峰的另一面，一片恢弘的楼台殿宇在等待着主人归来。
　　重重楼阁依着山峰地势高低错，一座三层主殿气势非凡地落在最中间，让所有或精致玲珑，或趣味横生的建筑都变成陪衬。

　　及时是在严寒之中，峰顶依然生机盎然，以几棵巨木为主，各类灵植肆意生长，飞禽走兽时而出没其中。
　　这看似催天毁地的暴风雪无法撼动这一方小天地分毫，就连其中最小的虫蚁都对它不甚在意。

　　白发女人带着昏睡着的宋庆儿飘然入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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