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潮生
赵琦离开的时候,海边的月见草才刚出芽,等到他回来,月见草已经开满了花。金黄的花朵铺满海滨,小小的花朵在海风中摇摇摆摆。
他们没有从苍牙岭带回药。小胖子金波的病,依旧无药可治。但他似乎对自己的病一无所知,依旧每天乐呵呵地揣着各种零食,小嘴啃个不停。
赵琦还是不知道如何当一个妖,妖力在他体内自然流转,时而温顺服帖,时而如脱缰野马般胡窜乱动。他对此毫无头绪,只能像一个蹒跚学步的孩童,一点点自己摸索,并向村里稍有经验的长辈请教,笨拙适应新的身份。
更令他苦恼的是,因妖力不稳,他有时会不受控制地变回原型——一只形似长毛大猫的“类”。
起初,村民们见到这陌生的异兽还会警惕惊讶,但很快便习以为常。他们常能看见这只毛茸茸的大猫在海滨瞎转悠,或在村边的丛林里穿梭奔跑。
这日,赵琦背着斑斑,带着八爪和金波一起去村边丛林摘果子。斑斑坐在他的背上,小手轻轻抓着他那看似柔软、实则有些粗硬的长毛。八爪和金波没地方坐,只能在后面紧跟着跑,虽然人小腿短,但两个孩子体质强悍,竟也不喘不累。
那是一种手指长、褐色外皮的果子,一串串挂在藤蔓上。三小只手脚麻利地摘着果子,往兜里和小篮子里放。赵琦用嘴咬住一根挂满果实的藤蔓,藤蔓低垂下来,八爪眼疾手快,立刻上前将上面的果子薅了个干净。
归途总是伴随着偷吃的快乐,等四人一路啃着果子丢着果皮回到村里时,篮子里只剩下一半成果。
赵琦恢复了人型,提着篮子有些发愁,不知道婆婆能不能接受这一半篮子。
上次裁布的姑娘阿荇正在自家铺子前给麻布染色。
“阿荇姐,还有蓝色的布吗?”八爪看着铺前五彩的布匹问道,“我娘说要来做褂子呢。”
“蓝色的材料用完了,等潮生这次回来才能有。”阿荇浅笑着回答,发鬓上一只小小的珠花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动。
海菜被捣出汁液,兑入清水里染成浓浓的红色,白布浸入其中,捞出时便成了鲜亮的石榴红,手法娴熟而优美。
阿荇看着赵琦,眯着眼睛笑,“哎,族长来啦。”
赵琦闻言转头,只见猰和正从路口走来,依旧是一身黑衣,让他不禁怀疑这人是不是所有的衣裳都是黑色。
猰和在路口停下,目光扫过赵琦,一时间似乎不知该往哪儿走,显得有些局促。
“过来过来,”阿荇热情地招手。
猰和依言走近,略显不自在地打了声招呼:“荇姐。”他的视线掠过赵琦,停顿了一下,嘴唇微张,似乎想叫什么,最终却什么也没喊出口,那份欲言又止反而让他更加不自在。
阿荇像是没察觉这微妙的气氛,专门拿起一块染着活泼五瓣黄色小花的布料递给猰和:“喏,给花花带的布,你记得给她。”
接着,她又拿起一块染着黄色圆形小斑点的布料,笑眯眯地给斑斑看:“姐姐是小花,我们斑斑要小圆圆怎么样?”
斑斑高兴坏了,咧开缺了一瓣牙的嘴笑,小手紧紧捏着布角,爱不释手地使劲瞧。
忽然,村口那边开始吵吵嚷嚷,打破了午后海滨的宁静,是商队回来了。
商队回来,对于偏安一隅的小村而言,是难得的热闹事,无论是做工的,打铁的,打渔的村民都往村口跑去。
原本还在欣赏新布的三小只立刻被吸引了注意力,像撒欢的小兽般朝着村口冲。阿荇也赶紧擦了擦手上沾染的染料,理了理衣裙,快步走向村口。赵琦与猰和相视一眼,相顾无言,也默默跟了上去。
远方,熟悉的人影再次从地平线上慢慢浮现,迎接着村民的欢欣雀跃。
然而,这一次,没有满载而归的物资,只有干涸的血迹。
这次出去的只有海岩海珠两兄妹和潮生。
海岩半背半搀扶着完全失去意识的潮生。他脸色惨白,双目紧闭。而海珠的衣服上,更是浸染着一大片已经变成暗褐色的干涸血污。他们两人,轮流背着昏迷的潮生,一路从遥远的临渊城挣扎着回到了这里。
“怎么回事?!”有村民急切地问道。
海珠抬起头,眼中满是疲惫与愧疚,声音沙哑地解释:“在临渊城……有个修仙者,看上了我们这次采到的一批灵珠,想强抢……潮生气不过,与他争执起来,最后动了手……”
她的话语带着哽咽,“那人下了死手,想杀了我们。潮生为了护住我们……发了狂,失手……把那个人打死了。”
……
一碗碗汤药被送入屋内,潮生依旧昏迷着,几乎喝不进去多少。阿荇跪在床边,双手紧紧握着潮生冰冷的手,安静的泪水一滴滴落在两人交握的手上。
小时候,阿爹走了,家里碗筷少了一副。再长大一点,阿娘也走了,脏污的裙摆随着海水远去。
屋外,压抑而激烈的争论声不断传来。
“不能这么做!”
“可他已经开始了。”
“族长!我们必须想办法。”
“冷静。我们会找到办法的,一定会有办法的……”
最终,在无休止的争论和越来越浓重的不安中,潮生被暂时安置在村尾一间远离人群的空屋里,等待着命运。
但命运并没有眷顾他。
第二天深夜,一声充满暴虐与痛苦的嘶吼打破了寂静。
一只完全失去理智的凶兽盘旋在了村尾。那是一条身躯庞大的“巨蟒”样生物,而它的头顶,却畸形地长着两只如同幼龙般、尚未长成的角,这组合看起来有些不伦不类的可笑。
但没有任何人笑得出来。
那巨蟒一双瞳孔彻底变成了血红,渴望着滚烫的鲜血与杀戮。它甫一出现,便疯狂地撞碎着周围的障碍物,攻击附近的村民,村民只能四散逃开,只有阿荇还留在附近。
“巨蟒“向前探出巨大的头颅,向阿荇咬去。阿荇拿出一把锻铁刀抵住“巨蟒“锋利的牙齿,但很快锻铁刀就被咬碎了。阿荇就地打滚躲开巨口,还是被挂伤了腿。
血盆大口再次张开,袭向阿荇,但这次出现在口中的不是昔日爱人的鲜血,而是一只足有成人小臂粗细的铁钩,末端连着粗重的铁链,不知由谁奋力掷出,精准无比地钩入了巨蟒的上颚。
随着巨蟒活动,铁钩的倒刺深深扎进血肉,直没至根。鲜血立刻从伤口涌出,滴滴答答地流下。
“退后!”桑婆婆厉声喝道,一把将仍跪坐在原地、几乎失了魂的阿荇向后拖拽。
与此同时,猰和、海岩、海珠,以及另外几名强壮的村民,如同早已演练过无数遍般,从四周显出身形。他们每人手中都握着一柄同样制式的、闪烁着寒光的铁钩或长枪,枪身与钩柄上都缠绕着防止脱手的粗麻绳。他们的脸上没有激动与愤怒,只有一种沉痛的、近乎麻木的决绝。
巨蟒发出更加狂躁的嘶鸣,庞大的身躯疯狂扭动,仿佛感觉不到疼痛般,攻击反而更加狂暴,蛇尾横扫,将两个村民拍倒,地面也被犁出深深的沟壑。几个村民和巨蟒搏斗了起来,牵制着他。
“动手!”猰和的声音低沉而嘶哑。
下一刻,破空之声接连响起!
一柄柄铁钩带着铁链的刺啦声,如同细长毒蛇般缠绕而上,死死勾住巨蟒身躯的不同部位的皮肉。紧接着,是更为沉重的长枪。
海岩怒吼着,将第一柄长枪奋力投出。枪尖带着呼啸的风,精准地穿透了一片残破的鳞甲缝隙,深深扎入巨蟒的颈侧。
海珠眼中含泪,咬着牙掷出第二枪,目标是巨蟒相对柔软的腹部。
第三枪、第四枪……
当第七柄,也是最后一柄长枪,由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用尽全身力气投出,深深刺入巨蟒尾椎附近的要害时,那疯狂扭动的庞大身躯,终于猛地一僵。
“轰!”
他重重地砸在地面上,再也无法嘶吼腾跃。
七把特制的长枪,如同七根巨大的钉子,分别死死地钉穿了它的颈、腹、心、尾处等七大死穴。更多的铁钩则深深嵌入它的皮肉,村民在另一头牵扯,铁链绷得笔直,将它牢牢固定在地上,无法动弹。
此时的巨蟒,早已不复之前的凶猛。它遍体鳞伤,鳞片大片大片剥落,露出下面模糊的血肉。鲜血从无数伤口中潺潺涌出,将它身下的土地染成一片暗红。庞大的身躯偶尔会抽搐一下,带动着铁链发出沉闷的响声。
然而,那一双彻底猩红的竖瞳,依旧圆睁着。
阿荇用力挥开众人的拉扯阻拦,一瘸一拐跑到了巨蟒头前,抱着他的头放声大哭,哭声凌厉凄惨,呼啸在夜风中。
火光,一点接着一点,从村子的各个角落亮起。越来越多的村民举着火把赶来,大家都围绕着巨蟒,沉默的望着。
赵琦站在远处,看着巨蟒和人群,心一点点沉下去。
松木火把油脂在火焰中噼啪作响,跳动的光芒照映了一张张无言而哀戚的面容。
没有人说话。
火光勾勒出巨蟒扭曲的、布满伤痕的轮廓,照亮了那七柄几乎将其贯穿的长枪,也照亮了地上那片仍在不断扩大、粘稠而暗红的血泊。
那一双空洞的血色竖瞳中,反射出火把点点虚假的光,仿佛它仍在凝视,凝视着这些曾经保护,却只能以刀枪相对,血泪相祭的亲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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