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偶尔有点坏

　　放学后的图书馆研讨室，安静得只剩下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
　　方迟推开门的瞬间，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邢嘉言已经在了。他坐在靠窗的老位置，面前摊着物理竞赛的习题集，右手执笔，左手却依旧习惯性地虚按在右侧肋骨的位置。午后的阳光将他笼罩，侧脸线条在光晕中显得有些模糊。
　　听到开门声，邢嘉言抬起头。两人的目光在空中短暂交汇，方迟率先移开视线，默不作声地走到他对面坐下，拿出书本。
　　没有问候，没有寒暄，仿佛昨天的一切都没有发生。
　　但有些东西，终究是不一样了。
　　方迟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心跳的失序，尤其是在邢嘉言偶尔抬眼看向他时。他甚至不敢与那道目光长时间接触，只能强迫自己将全部注意力集中在眼前的难题上。
　　然而，思绪却像缠在一起的线团。
　　“这里，”邢嘉言的声音忽然打破沉默，他将习题集推过来，指尖点在一道关于电磁感应的复杂题目上，“你用的微元法计算感应电动势，思路没错，但积分上下限设错了。”
　　他的语气平静如常，听不出任何情绪，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
　　方迟垂眸看去，立刻发现了自己的错误。一个很低级的失误。
　　他抿了抿唇，没说话，拿起笔默默修正。
　　邢嘉言看着他紧抿的唇线和微微泛红的耳尖，眼底闪过一丝极难察觉的笑意，但很快便收敛起来，重新埋首于自己的书本。
　　研讨室再次陷入寂静，只有书页翻动和笔尖移动的声音。阳光缓慢移动，将两人的影子拉长，在铺满公式的桌面上悄然交叠。
　　过了一会儿，邢嘉言似乎坐得久了，身体不易察觉地僵硬了一下，眉头微蹙，下意识地调整了一下坐姿，试图缓解肋骨的不适。
　　方迟翻书的动作停了下来。他依旧低着头，视线停留在密密麻麻的公式上，却仿佛侧面也长了眼睛。
　　几秒后，他站起身，动作自然地走到窗边，将原本只开了一条缝的窗户推开大半。
　　“有点闷。”他背对着邢嘉言，声音没什么起伏。
　　初夏傍晚微凉的风瞬间涌入，吹动了书页，也带来了清新的空气。那风恰到好处地拂过邢嘉言所在的位置，驱散了空气中若有若无的滞涩感。
　　邢嘉言微微一怔，抬头看向方迟站在窗边的背影。少年身形清瘦挺拔，夕阳给他周身勾勒出一圈金色的光边。
　　他没说话，只是眼底的情绪深了些，低头继续演算时，紧蹙的眉头却不知不觉松开了。
　　接下来的时间，两人依旧没什么交流。
　　但当邢嘉言伸手去够放在桌角的水杯时，方迟会看似无意地将水杯往他那边推近几公分。
　　当邢嘉言因为专注思考而长时间维持一个姿势时，方迟会突然起身去书架找一本无关紧要的参考书，动作间带起的微风和响动，总能恰好打断那份过于持久的静止，让邢嘉言得以顺势活动一下僵硬的身体。
　　当夕阳西沉，室内光线渐暗，方迟又会第一个站起身，默不作声地走到墙边，按亮了头顶的灯。
　　一切做得悄无声息，自然而然，仿佛只是巧合。
　　邢嘉言始终没有戳破。他配合着这份沉默的体贴，在方迟起身开灯时，他会极轻地说一声“谢谢”；在方迟将水杯推近时，他会自然地端起来喝一口。
　　他们之间流淌着一种奇异的默契，无需言语，甚至无需眼神交汇，就能感知到对方最细微的需求。
　　直到研讨室的门被敲响，赫忱的大嗓门打破了这片静谧：“嘉言！方迟！你们还在啊？食堂快没饭了！”
　　方迟合上书，开始收拾东西。
　　邢嘉言也慢慢站起身，动作依旧带着伤患特有的小心。
　　两人一前一后走出研讨室，赫忱挤在中间，喋喋不休地说着篮球决赛的备战情况，抱怨着邢嘉言缺阵带来的压力。
　　方迟沉默地听着，目光偶尔掠过邢嘉言缓慢的步伐。
　　走到楼梯口，邢嘉言看着台阶，脚步顿了顿。
　　赫忱还在前面说得起劲，没注意到他的迟疑。
　　方迟却停了下来，对赫忱说：“你先去吧，我东西忘在研讨室了。”
　　赫忱不疑有他，挥挥手：“行，那你们快点啊！”说完便咚咚咚地跑下了楼。
　　方迟站在原地，直到赫忱的身影消失在楼梯拐角，才转身，看向邢嘉言。
　　邢嘉言正一手扶着栏杆，准备慢慢往下走。
　　“走这边。”方迟忽然开口，指向另一侧很少有人使用的、通往图书馆后门的缓坡通道，“近。”
　　邢嘉言看向他指的方向，又看看方迟没什么表情的脸，从善如流地改变了方向：“好。”
　　缓坡很长，两人并肩走着，步调缓慢。夕阳的余晖将他们的影子投在斑驳的墙面上，拉得很长。
　　“方迟。”邢嘉言忽然开口。
　　“嗯？”
　　“谢谢。”
　　方迟脚步未停，目视前方，语气平淡：“谢什么？”
　　邢嘉言侧头看他，夕阳在他眼中映出温暖的光泽：“谢谢你的‘顺路’，谢谢你的牛奶，谢谢你的外套，谢谢……”他顿了顿，声音低了几分，“你的沉默。”
　　方迟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他感觉自己的脸颊有些发烫，幸好暮色渐浓，足以遮掩。
　　“听不懂你在说什么。”他加快脚步，走到前面。
　　邢嘉言看着他那略显仓促的背影，轻轻笑了，没有再追上去。
　　有些守护，无需言明。
　　有些心意，藏在风里，藏在光影变换里，藏在每一个看似不经意的动作里。
　　而他们都心照不宣。
　　就像那两个在网络上惺惺相惜的ID，在现实中也正以一种笨拙却真诚的方式，悄然靠近。
　　夜晚，方迟坐在书桌前，电脑屏幕上是与“Yan”的聊天界面。他手指悬在键盘上，犹豫着该如何开启话题。
　　最终，他只是打下一行字：
　　Chaos: 今天的物理题，有点难。
　　几乎是在发送成功的瞬间，状态栏就显示“对方正在输入…”。
　　Yan:哦？
　　他试图组织语言，描述那种不受控的、想要去关注、去靠近、去……守护另一个人的冲动。这太不像他了。他一向独来独往，习惯了一个人解决所有问题。可现在，他的目光总会不受控制地追寻另一个人的身影，会因为他一个细微的表情而心神不宁。
　　这感觉糟糕透了。
　　他手指飞快地敲打着键盘，带着点自暴自弃的意味，想把那份混乱的、连自己都尚未厘清的心绪倾倒出去。他想告诉Yan，他好像有点不对劲，他好像……有点过于在意那个现实中让他头疼的同桌了。
　　他想打的是：“我好像有点不对劲，我好像……”
　　然而，思绪的混乱和指尖的急促酿成了大错。
　　在敲下“我好像”之后，输入法联想出的第一个词条，鬼使神差地，他直接按了回车，又因为心神不宁，手指在触控板上滑了一下——
　　Chaos: 我喜欢你
　　这四个字，孤零零地，没有任何上下文，突兀地出现在了聊天框里，并且，在他反应过来之前，因为手指的误触，被直接发送了出去。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方迟的血液“轰”地一下全部涌向头顶，大脑一片空白。他死死盯着屏幕上那行刚刚发送出去的消息，眼睛瞪得极大，仿佛看到了什么恐怖片场景。
　　喜欢……你？
　　对Yan？
　　一个连是男是女都不知道的网友？
　　不！这不是他想说的！这是打错了！是输入法的错！是手滑！
　　巨大的恐慌和羞耻感像海啸般瞬间将他吞没。他几乎是条件反射地，用颤抖到几乎不受控制的手指，疯狂地敲击键盘，试图补救这灾难性的误会。
　　Chaos: 打错了！！！
　　Chaos:我不是同！！！
　　Chaos:我是说我觉得物理题有点不对劲！！！
　　Chaos:输入法！！！是输入法的联想！！！
　　Chaos:你千万别误会！！！
　　他语无伦次地发了一大串解释，每一个字都透着濒临社会性死亡的绝望和慌乱。他甚至能感觉到自己的脸颊和耳朵在疯狂燃烧，心跳快得像要直接从喉咙里蹦出来。
　　完了。
　　全完了。
　　Yan会怎么想他？一个对着陌生网友胡乱告白的神经病？还是一个连自己性向都搞不清楚的蠢货？
　　他以后还有什么脸再和Yan讨论问题？他失去了，他可能彻底失去了这个在思维上唯一能与他同频共振的知己。
　　而这一切，都源于那个该死的、让他方寸大乱的邢嘉言！
　　网络的那一头。
　　邢嘉言靠在床头，笔记本电脑屏幕的光映亮了他带着些许疲惫却依旧俊朗的脸。他看着屏幕上那条石破天惊的“我喜欢你”，整个人也愣住了。
　　心脏在那一瞬间，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攥紧，又猛地松开，带来一阵强烈到失重的悸动。
　　喜欢……他？
　　Chaos……方迟？
　　然而，还没等这悸动发酵成更复杂的情绪，屏幕上就接二连三地蹦出了方迟那些语无伦次、极力否认的补救信息。
　　看着那一连串的“打错了”、“我不是同”、“输入法联想”，邢嘉言眼底刚刚燃起的那点星火，缓缓熄灭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合着无奈、好笑和一丝极淡失落的复杂情绪。
　　这个笨蛋。
　　慌乱成这样，是怕被他这个“网友”讨厌？还是……在害怕面对某种连他自己都不敢深究的可能性？
　　邢嘉言的指尖在触摸板上轻轻滑动，反复看着那几条信息。他能想象出屏幕那头，方迟是如何的脸红耳赤，如何的手忙脚乱，如何的想要挖个地洞钻进去。
　　他忽然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在安静的房间里显得有些空旷，带着点自嘲的意味。
　　所以，在现实里对他别扭地关心，在网络上对他“不小心”告白，却又慌不择路地否认。
　　方迟啊方迟，你到底是有多迟钝，又多……可爱。
　　他修长的手指落在键盘上，没有立刻回复。他在思考，该如何回应这个美丽的“错误”。
　　是顺势戳破，还是继续维持这层网络的伪装？
　　最终，他缓缓敲下回复，语气拿捏得恰到好处——带着点网友间被打趣后的无奈，又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引导。
　　Yan: （停顿了足够长的时间，长到让方迟几乎要窒息）……看出来了。输入法背锅。
　　Yan: 所以，让你烦到需要打错字的“人”，是谁？
　　方迟死死盯着Yan的回复，看到对方似乎接受了“打错字”的解释，并没有深究或者表现出厌恶，他整个人几乎虚脱般地瘫倒在椅背上，后背惊出了一层冷汗。
　　劫后余生。
　　他大口喘着气，感觉自己刚刚在悬崖边上走了一遭。
　　然而，Yan紧随其后的那个问题，又让他的心提了起来。
　　让他烦到打错字的“人”……还能有谁？
　　他盯着那个问题，手指悬在键盘上，却一个字也打不出来。
　　他能怎么说？难道告诉Yan，他好像有点过于关注他那个现实中的死对头同桌，关注到对方受伤他会坐立不安，关注到会下意识地做出一些连自己都无法理解的举动？
　　这太荒谬了。
　　而且，经过刚才那场乌龙，他再也承受不起任何可能引起误会的言辞了。
　　Chaos: ……一个很麻烦的人。
　　他最终给出了一个模糊到极点的答案，几乎是落荒而逃地补充：
　　Chaos: 很晚了，我睡了。晚安。
　　不等Yan回复，他飞快地关闭了聊天窗口，甚至直接退出了论坛登录。
　　房间里彻底安静下来，只剩下他粗重的呼吸声和擂鼓般的心跳。
　　他趴在桌子上，把滚烫的脸颊埋进冰凉的手臂里，试图冷却那几乎要烧起来的温度。
　　“我不是同……”
　　他在心里又一次对自己强调，仿佛这样就能说服那个因为一条误发的信息而掀起惊涛骇浪的自己。
　　可为什么，在否认的那一刻，心底深处，会有一丝微弱的、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心虚？
　　而城市的另一端，邢嘉言看着方迟几乎是瞬间灰掉的头像，和那句仓促的“晚安”，无奈地摇了摇头。
　　他拿起放在床头柜上的手机，屏幕亮起，屏保是某个午后，在研讨室，他偷拍的方迟趴在桌上小憩的侧脸。阳光勾勒着少年柔软的发丝和安静的睡颜。
　　他的指尖轻轻拂过屏幕上那张脸，眼神复杂。
　　“笨蛋。”
　　他低声呢喃，这一次，语气里带着清晰的、连自己都未曾完全明了的温柔与决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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