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暮银砂遗梦

作者:李大喵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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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四章黑暗之花·罗哲



      福洛斯远郊的沙地,是城市扩张时遗忘的一个碎片,海浪不知疲倦地啃噬着黝黑的礁石,洇开一片片潮湿的深色印记,沙粒粗粝,混杂着被潮水推上岸的贝壳残骸和朽木断枝,海风吹动稀疏低矮的灌木,发出单调的悲鸣,这里空旷,荒芜,与福洛斯城区的霓虹灯影格格不入,十三岁的罗哲·诺克图恩,正在这片空寂的沙地上策马徐行,他身下的小白马精壮矫健,纯净的鬃毛在风中拂动,蹄声在浪涛的映衬下显得格外轻快,在上流社会竞相追逐悬浮车,炫耀引擎轰鸣的时代,罗哲却固执地偏爱这原始的坐骑,他喜欢马儿肆意奔跑时的自由,它肌肉的律动带来的热度会透过鞍鞯传递到他的腿根,它温热的鼻息喷在他的掌心,留下一股新鲜青草的湿润气味,它咀嚼时缓慢而满足的节奏,那声音像某种久远的、安抚人心的咒语。

      罗哲是个异类,在诺克图恩这个以圆滑、浮夸、狂欢为血脉标记的家族里,他像一块沉默的礁石,他诚挚、内敛,像一本合拢的书,他会在觥筹交错的宴会角落独自写一首诗,在花园最僻静的藤竹丛下发呆,抱着他那把心爱的七弦琴,指尖拨弄出低回如诉的音符,弹给他的小白马听,比起诺克图恩长公子的身份,他更像一个误入浮华世界的吟游诗人,灵魂总在别处漫游,他的靴子常常比他的脚更疲惫,永远沾染着福洛斯远郊荒野的尘土和海边腥涩的水汽,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也没人真正关心。

      诺克图恩家固执地承袭着他们在旧地球时期所谓“高贵”的头衔,父亲诺克图恩伯爵,情妇如云,私生子成群,终日沉溺于赌桌与美酒织就的迷梦里,母亲,那个名义上的伯爵夫人,如同一尊华美的瓷偶,眼神空洞,对丈夫的风流和儿子的孤僻视若无睹,诺克图恩家族信奉的生存法则是用谎言粉饰欲望,至于“爱”?那是最拙劣的笑话,被提及时总能引发满堂心照不宣的、带着酒气的哄笑。

      唯有罗哲不同,他喜欢读旧地球时期的古老故事,骑士与恶龙的传说,远在天边的冒险,在这一天的傍晚,银光稀薄得如同即将燃尽的烛火,罗哲信马由缰,望着墨色翻涌的大海出神,塞兰尼会有这样的生物吗?什么时候,他才能像书中的骑士那样,跨过爱忒弥丝大洋,踏上另一片陌生的土地,与狰狞的怪物搏斗,拯救某个被困的公主?或一个美丽的女奴?而不是永远困于诺克图恩庄园永不停歇的喧哗声中,困于无休止的宴会、姨娘们尖利的娇笑、弟弟们无止境的吵闹之中,罗哲总在幻想,他要骑着小白马,奔向地平线之外,去经历真正的波澜壮阔,把庄园、父亲,还有那些银发金瞳的弟弟们远远落在后面,只有他和他的小白马。

      小白马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沙滩边缘,温顺地打着响鼻,低头嗅着沙地上零星冒出的、坚韧的草芽,它光滑的鬃毛蹭过罗哲的手臂,带来一瞬间的微痒触感,海风徐徐,远远送来一缕奇异的乐音,那绝不是福洛斯流行乐队的电子音浪,而是清澈、跳跃,带着某种古老韵律的七弦琴声,罗哲循声望去,越过几块巨大的礁石,他看见一小群人围坐在避风的洼地,熊熊篝火的照耀下,罗哲看到那些人穿着用粗糙的麻布和染色的兽皮拼接而成的衣服,不分男女老少,他们都将长发编成细密的辫子。

      在这群人的中央,一个穿着彩虹般拼色长裙的少女正低头弹奏一把七弦琴,她的卷发像海藻般浓密,蜜色的肌肤在渐浓的雾色中仿佛自带微光,她身边围绕着几个乐手,一个精瘦的老者,枯枝般的手指敲击着一面蒙着蜥蜴皮的扁鼓,一个稚嫩的女童,摇动着缀满彩色石子和小铃铛的沙锤,还有一个半大的少年,吹奏着某种弯曲、镂空、音色如呜咽的骨笛,发出低沉的和鸣,他们的乐器古拙,带着手工的痕迹和磨损的包浆,周围的人群随着琴声的节奏自然地摆动身体,像被风吹拂的藤竹,像雨滴融入大海,像空气本身一样自在。

      一阵旋律了了,少女的琴声停下,她抬起头,露出一双罕见的、紫罗兰色的眼睛,而后她清了清嗓子,开始歌唱,她的声音像夜莺一样婉转、清亮、没有任何炫技,只有一种朴实的、不加雕饰的生命力,歌词是罗哲听不懂的语言,但那旋律本身已足够动人,罗哲像个误闯秘境的旅人,坐在稍远的沙地上,倚靠着小白马温暖的躯体,当一曲终结,热烈的掌声夹杂着用陌生语言喊出的赞美,少女紫色的眼睛弯成了月牙儿,目光不经意间扫过人群外围,与罗哲怔忡的目光撞了个正着。

      此后,他成了这里的常客,一次又一次,他骑着小白马穿过城市的边缘,来到这片被遗忘的沙地,只为听那彩虹少女的琴声与歌唱,他也慢慢地了解了这些流浪的乌德鲁人,福洛斯永不满足的扩张,星球矿脉的疯狂开采,像贪婪的巨兽,一口口吞噬着他们的草场和家园,他们被迫一再迁徙,像被驱赶的羊群,最终被挤压到这福洛斯繁华阴影下最荒凉、最贫瘠的角落,礁石丛生的海岸线和无边的沙地成了他们最后的栖身之所,在福洛斯人眼中,他们是肮脏的贱民,是不可接触者,是毫无希望的族群,他们贫穷,衣衫褴褛,食不果腹,但福洛斯人不知道的是,乌德鲁人的篝火旁有燃烧的歌。

      又一次的歌声结束,人群散去,只剩下未燃尽的炭火在雾色中明明灭灭,发出细微的噼啪声,罗哲仍坐在稍远的沙地上,小白马在他身边打着温柔的呼噜,火堆旁几个年纪稍小的乌德鲁女孩在叽叽喳喳地说话,其中一个用打趣的口吻说:“嘿,娜达,那个只看你的小少爷又来了,快瞧,他的马都睡着了。” 周围的女孩们都发出一阵低笑,朝着罗哲的方向望过来,“他和他的马都长得挺好看的,是不是?” 又一个女孩说,她的乌德鲁方言里有很多清脆的爆破音,在那片笑声里,一个穿彩虹裙的女孩抱着她的七弦琴,出乎意料地,径直向罗哲走来,海风拂动她斑斓的裙摆,像一片流动的晚霞,“嗨,我叫娜达。” 那少女说。

      罗哲抬起头,从雾气中看到她身形的轮廓,“我知道。” 他微笑着回答,声音是自己都未察觉的柔和。
      娜达紫色的眼眸里闪过一丝惊诧:“你早就知道我的名字?”
      “是。” 罗哲轻轻点头,手指无意识地捻着身下的沙粒。
      “那你为什么从不和我说话?” 娜达歪着头,雾中漏下的最后一点银光在她蜜色的脸颊上跳跃。
      罗哲沉默了片刻,低声道:“因为你太耀眼了,你无拘无束,像个精灵,我……只是个不起眼的过客,一个笨拙的观众,” 他顿了顿,声音更轻了,“我不敢。”
      娜达愣住了,随即,一串银铃般清脆的笑声从她唇间溢出,打破了夜的寂静,也像一把钥匙,一下子打开了两人之间无形的隔阂。“你真奇怪,” 她笑得弯了腰,“但也……很有趣!”

      罗哲和娜达神奇地变成了朋友,娜达教他乌德鲁古老的歌谣和弹奏七弦琴的技巧,娜达带着他在无人的礁石上对着大海放声大喊,声音被海风扯碎又聚拢,他们分享一切虚无缥缈的梦,关于大海的尽头,关于其他大陆的奇景,甚至关于逃离,很多时候,罗哲觉得娜达不像一个真实存在的人,她更像他灵魂里失落的一部分,如今终于被寻找回来,就像从未离开,在她面前,他可以卸下诺克图恩的壳子,可以袒露那个内向、爱幻想、厌恶谎言、渴望冒险的真实自我,分享变得毫无负担,也许,对少年人和中年人来说,最不一样的就是时间,中年人的十年八年可能只是一晃眼的事,而少年人的一年两年也许就是一生一世。

      罗哲感到自己的世界亮起来了,他开始沉迷于此,像溺水者抓住浮木,为了见娜达,他编织的谎言越来越精巧,越来越频繁:课业繁重需要留校,去司徒家探讨基因课题,去博物馆找资料,参加某个贵族子弟的读书会……谎言一个接一个,只为了争取多一点时间,骑着小白马奔向那片有娜达的沙地,他渐渐觉得自己分裂了,一部分在诺克图恩庄园里扮演长子的角色,另一部分则在荒滩上与娜达共享一个完整的灵魂。他开始逃学,在宵禁的黑雾弥漫后才悄悄翻墙回家,甚至开始夜不归宿,蜷缩在乌德鲁人简陋的帐篷里,听着娜达均匀的呼吸声入眠,诺克图恩家那聒噪的庄园,越来越让他感到厌烦,只有娜达的笑容,她紫色的眼眸里闪烁的光芒,她奔跑时飞扬的裙角和发辫,才能让他感受到心脏在胸腔里真实、有力地跳动,那是他灰暗世界里唯一的灼热光点。

      又一次披着浓重的黑雾归来,罗哲熟练地避开正门守卫的视线,从花园侧廊的暗影处翻入诺克图恩庄园高耸的铁艺围栏,他像一道无声的幽灵,贴着墙壁快速移动,靴子踩在新修剪过的草坪上,不发出一点声响,他只想尽快溜回三楼那间宽敞的卧室,洗掉一身的海风和沙粒。然而当他蹑手蹑脚地穿过连接主楼与花园的玻璃花廊时,一种异样的感觉攫住了他,花廊外的庄园主楼,此刻正灯火通明,不是往日宴会散场后的零星灯火,而是所有的枝形水晶吊灯、壁灯、廊灯,全部被点亮了,灯光穿透昂贵的彩色玻璃窗,将精心打理的花园照得亮如白昼,不好的预感顺着他的脊椎爬上来,罗哲的心跳骤然加速,手心沁出冷汗,他深吸一口气,压下翻涌的不安,摘下沾满灰尘的骑马帽,像一个即将走上刑场的囚徒,推开了通往主厅的沉重木门,门把手上绿色的衔尾蛇图腾在光影的晃动中仿佛亮出了锋利的獠牙。

      铺着腥红色金线刺绣地毯的客厅里,鸦雀无声,所有的家庭成员,整齐地如同雕塑般,按照严格的等级次序端坐着,长桌主位上,是脸色阴沉的诺克图恩伯爵,金色的瞳孔在灯光下散发着捕食者的光焰,他的左手边,是罗哲的母亲,伯爵夫人依旧穿着华丽的丝绒长裙,自顾自为自己的指甲涂着殷红的蔻丹,就像眼前的一切与她无关,伯爵的右手边和下首,则依次坐着他的四位情妇,她们穿着各色款式艳丽的晚礼服,此刻却都噤若寒蝉,再往下,是罗哲那六个同父异母的弟弟,平日里最是嚣张调皮的银发小崽子们,此刻也像被掐住了脖子的鸡,规规矩矩地坐在高背椅上,大气不敢出,管家、贴身男仆、女佣长、厨娘……所有有头有脸的仆役,全都垂手肃立在墙边,如同背景板,空气凝固了,只有壁炉里木柴燃烧发出的噼啪声,敲打着罗哲紧绷的神经,罗哲沉默地走了过去,靴子安静地踩在厚软的地毯上,心中却发出擂鼓般的闷响,他能感觉到数十道目光瞬间聚焦在他身上,带着各式各样的审视、嘲弄、幸灾乐祸,罗哲终于走到了长桌的末端,在属于他的那个空位前停下。

      “你回来了?” 诺克图恩伯爵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却像一把开膛的刀刃,刮过每个人的耳膜,他放下手中的酒杯,杯底与桌面碰撞,发出清脆又沉重的一声“嗒”。
      “是的,父亲。” 罗哲强迫自己迎上父亲的目光,声音竭力保持平稳,但指尖的冰凉暴露了他内心的惊涛骇浪。
      “去哪儿了?” 伯爵的金瞳像探照灯,牢牢锁定罗哲的脸,不放过一丝一毫的表情变化。
      罗哲的喉结滚动了一下,早已准备好的谎言脱口而出:“学校放学后,司徒邀请我去他家做客……聊一聊基因课的作业,讨论得有些投入,忘了时间。” 他努力让自己的眼神看起来真诚可信。
      “谎言。” 伯爵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和愤怒,“罗哲,你从来就不是一个高明的撒谎者!你的眼睛,泄露了你那颗愚蠢又叛逆的心!” 他猛地一拍桌子,震得杯碟叮当作响。

      十七岁的罗哲,身体恍惚地晃了一下,手指不自觉地攥紧了裤腿的布料,指节因用力而泛白,他下意识地看向母亲,寻求一丝可能的庇护,然而伯爵夫人只是抬起眼皮,淡漠地扫了他一眼,那眼神像在看一个陌生人,随即又低下头,继续梳理自己那一头保养得宜的长发,仿佛眼前这场父子对峙的戏码,远不如她的一根发丝重要,一股孤军奋战的绝望淹没了罗哲。

      “你有没有注意到,” 伯爵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种刻毒的慢条斯理,“你的通用语讲得越来越像那些乌德鲁贱民一样粗俗不堪?口音、用词、腔调……大概所有人都注意到了!这样的语言,如果出自一个在街头卖唱乞讨的乌德鲁婊子口中,我会说它有趣,甚至有那么点粗野的可爱。” 他刻意顿了顿,金色的瞳孔死死盯着罗哲瞬间苍白的脸,“但是,从诺克图恩家长子的嘴里说出来……简直是奇耻大辱!”
      罗哲感到一阵眩晕,父亲的话语抽打着他最珍视的一段时光。

      “你是不是觉得,”伯爵微微向前倾身,巨大的压迫感扑面而来,“我今晚的话,出奇的多?”
      “是的,父亲。”罗哲的声音有些干涩。
      “你不喜欢听我和你说这些话?” 伯爵的嘴角勾起一抹残忍的弧度。
      “是的,父亲。” 罗哲几乎是从齿缝里挤出这几个字,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冲破肋骨。
      “好极了!” 伯爵猛地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灯光下拉出长长的阴影,笼罩住罗哲。“那就给我听清楚最后一句,你他妈的不许再去见那个下贱的乌德鲁婊子!永远不许!” 他的咆哮在死寂的大厅里回荡,震得水晶吊灯都微微颤抖。

      话音未落,伯爵用力一挥手,像下达某种处决令,大厅侧门轰然洞开,四名身穿诺克图恩家黑色制服的守卫,面无表情地抬着一个沉重的、不断滴落着深红液体的麻布袋走了进来,浓重的血腥味瞬间盖过了厅内的熏香和酒气,袋子被守卫们毫不留情地扔在罗哲脚边的猩红地毯上,发出沉闷的声响,暗红色的液体迅速在昂贵的金线刺绣上洇开一大片污迹。

      “打开看看。”伯爵的声音冷冽刺骨,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罗哲的身体无法控制地颤抖起来,一股灭顶的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他几乎是跪倒下去,颤抖的手指伸向那湿漉漉、黏腻腻的袋口,他猛地掀开一角,一声短促而凄厉的抽气声从罗哲喉咙里挤出,他像被烫到般猛地缩回手,整个人向后跌坐在地毯上,脸色惨白如纸,胃里翻江倒海,袋子里,是他心爱的小白马,那双温顺的、总是信任地看着他的棕色大眼睛,此刻无神地圆睁着,它美丽的头颅被齐颈斩断,雪白的鬃毛被粘稠的血液浸透,凝结成暗色的硬块,断口处,筋肉和骨茬狰狞地外翻着。

      “你不许再骑马外出,永远不许!” 伯爵的声音如同丧钟,敲在罗哲破碎的心上,“从明天开始,管家会安排车子送你去学校,给我牢牢记住,你姓诺克图恩!” 他抓起桌上那杯几乎没动过的烈酒,仰头一饮而尽,随即手臂猛地一挥,将那价值连城的雕花水晶杯狠狠砸向旁边装饰着衔尾蛇家徽的廊柱。

      “哗啦!” 一声刺耳的爆裂脆响,水晶碎片冰雹般四散飞溅,折射着吊灯刺眼的光芒,像无数破碎的星辰,散落在猩红的地毯和冰冷的大理石地面上,平时最是吵闹的弟弟们此刻吓得缩成一团,连大气都不敢喘,整个大厅,只剩下酒杯碎片滚动的声音和罗哲压抑的喘息。

      之后的一个月,罗哲像个被锁在铁笼里的猎物,他几次三番试图偷溜出去都失败了,最后只能以去司徒家拜访的名义,偷偷借用司徒熠星的车子,不顾一切地奔向远郊,然而当他历尽周折再次赶到那片荒芜沙地时,眼前只剩下触目惊心的焦土与废墟:曾经充满歌声和篝火的乌德鲁人聚居地,已被夷为平地,乌德鲁人的部落被彻底抹去了,被烧毁的帐篷只剩下扭曲变形的金属支架,像一具具黑色的骷髅,焦黑的木炭和灰烬散落得到处都是,散发着刺鼻的烟熏味,被砸烂的乐器残骸散落各处,绘着图腾的鼓皮被撕裂,海螺号角碎成几段,兽筋琴弦像被斩断的蛇尸般扭曲着,篝火堆的余烬早已被践踏得不成样子,没有任何尸体,但沙地上残留着大片大片无法清洗的深褐色污迹,无声地诉说着暴行,娜达那顶缀着小铃铛的彩色头巾,半埋在焦黑的沙土里,像一朵被无情踩踏的花。

      罗哲发疯似的在废墟中翻找,指甲里塞满了黑色的灰烬和沙砾,最终,他在一堆破碎的瓦罐下,找到了那把属于娜达的七弦琴,琴身被暴力砸得几乎断裂,琴弦全部崩断,琴箱上还留着一个清晰的、沾着污渍的靴印,泪水混合着灰烬,在罗哲十七岁的年轻面庞上冲出两道污浊的沟壑,这里没有娜达和她的族人们,一丝踪迹也没有,她像一滴水,蒸发在福洛斯这座熔炉里,只有海风呼啸,唱出亡灵的悲歌。

      就是从这一天起,罗哲身体里某些坚固的东西碎裂了,他开始无法抵抗提米草那甘美的烟雾,诺克图恩家由提米草发家,提米草既是诺克图恩地下王国的基石,又是家族明令禁止任何成员触碰的禁忌之果。罗哲赌气般地、带着一种自毁的决绝,打破了这条铁律,他从黑市花高价买来最顶级的提米草烟卷,躲在卧室的阴影里,笨拙地点燃,甜香瞬间弥漫开来,带着一种令人眩晕的诱惑力,他生涩地吸了一口,浓烟呛得他剧烈咳嗽,眼泪直流,但很快,一股暖流瞬间涌入四肢百骸,抚平了思念的高烧,所有的愤怒和痛苦,所有要将他压垮的情绪,都被提米草清甜的烟雾暂时地、轻柔地包裹、麻痹、抚平,世界变得模糊而温暖,所有的棱角都消失了,只有小白马细密的鬃毛、娜达紫色的眼睛、自由的海风……在袅袅上升的淡绿色烟雾中漂浮、旋转,最终化为一片虚无的平静,他贪婪地吸吮着这虚假的慰藉,如同吮吸剧毒的花蜜。

      又是好几个月过去,罗哲像一只提线木偶,在无助的搜寻和对娜达的疯狂思念间来回撕扯,他利用一切可能的间隙,像从吸饱水的海绵里拼命挤压水滴一般挤出时间,在福洛斯无边的阴影下徒劳地搜索,他去了所有乌德鲁人可能聚集的贫民窟、下城区边缘、废弃的码头仓库……他询问过那些眼神躲闪、充满警惕的流浪汉,贿赂过街头巷尾的消息贩子,甚至冒险潜入过一些见不得光的地下场所,但娜达消失得无影无踪。

      冬天到了,塞兰尼一年一度的“登陆日”假期来临,诺克图恩家照例要举办一场极尽奢靡的盛大派对,所有家族成员必须盛装出席,罗哲穿着完美的礼服,坐在喧嚣大厅最偏僻的角落,衣香鬓影,珠光宝气,水晶吊灯的光芒刺得他眼睛发痛,他已经一天没有碰提米草了,喉咙深处像有无数蚂蚁在爬,痒得钻心,骨头缝里透出阵阵酸软,太阳穴突突地跳着,神经像绷紧的弦,随时会断裂,上瘾的征兆如同跗骨之蛆,戒断反应的前兆像膨胀的潮水,开始一点点吞噬他。

      派对进入下半夜,气氛更加糜烂放纵,黑浓的雾气被隔绝在穹顶之外,室内光影氤氲,舞池中央的圆形升降台缓缓升起,聚光灯骤然打亮,一个年轻的、几乎不着寸缕的少女出现在光柱中,她的身体被涂满闪亮的金粉,随着更加露骨的音乐响起,她开始扭动身体,做出各种充满暗示和挑逗的舞姿,像一件被展示的商品。台下的男人们,那些诺克图恩家的外戚、狐朋狗友以及喝得醉醺醺的宾客们,爆发出阵阵野兽般的嚎叫,口哨声、尖叫声和充满欲望的哄笑,污言秽语如污水般泼洒向舞台。

      就在此时,诺克图恩伯爵带着一身酒气,摇摇晃晃地站起身,走到舞台边缘,他环视着台下那些如狼似虎的目光,脸上露出一种施舍般的残酷笑意,手臂高高扬起,指向台上那个少女的身影,声音洪亮:“先生们!今晚最后的点心!享用吧!” 人群瞬间沸腾了!那些被酒精和欲望彻底点燃的男人们,就像嗅到血腥味的鬣狗,发出兴奋的嚎叫,一窝蜂地涌上舞台,混乱的光影和人头攒动中,少女发出了一声短促而凄厉的尖叫。

      那声音!

      像一只烧红的烙铁,狠狠烫上罗哲的灵魂,“娜达!” 一道惊雷在混沌的脑海中炸开,罗哲猛地站起身,一把推开前方碍事的人,不管不顾地冲向舞台,然而,伯爵只是轻轻地一挥手,四五个强壮的守卫如同铁塔般挡在他面前,有力的手像铁钳一样死死扣住了他的肩膀、手臂,将他牢牢禁锢在原地,动弹不得,他奋力挣扎,却像落入蛛网的飞蛾,只能徒劳地踢打嘶吼,娜达那双曾经盛满星云的紫色眼睛,如今在一幕幕混乱的光影中,被揉捏、被撕碎、被践踏,而他无能为力。

      “看见了吗?”父亲的声音如同毒蛇,贴着罗哲的耳朵滑入,“贵族和贱民,永不相融,这是流淌在血液里的铁律,是塞兰尼运转的基石,谁都无法改变,收起你满脑子的荒唐和廉价的同情心,罗哲!记住你的身份,你是诺克图恩家的长子,你的血管里流着高贵的银血!” 父亲的手重重拍在他的肩上,力道大得让他一个趔趄,罗哲被死死按在座位里,像被钉在耻辱柱上,他只能眼睁睁看着那片吞噬了娜达的人潮涌动,听着那淹没在喧嚣中的微弱悲鸣,他咬破了嘴唇,咸腥的铁锈味在口中弥漫。

      派对结束后的第二天,大绿洲的地下五层,福洛斯最臭名昭著的销金窟,专为特殊癖好和处理棘手货物而设的隐秘区域,迷宫般的走廊两侧是一扇扇紧闭的、隔音良好的房门,门牌上闪烁着暧昧的霓虹灯影,罗哲脸色铁青,眼白布满血丝,径直来到接待台前,浑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戾气,身着兔耳制服的年轻男侍应生看清是他,吓得差点从高脚椅上摔下来,连忙堆起谄媚又畏惧的笑容:“大……大公子?您怎么……”

      罗哲没有一句废话,从随身的皮包里掏出一个沉甸甸的绒布袋,袋子里装满珠币,他看也不看,手臂猛地一挥,“嘭!”一声巨响,袋子被他狠狠掼在光可鉴人的黑色大理石台面上,“带我去见娜达。” 罗哲的声音没有丝毫起伏,“我要赎她。” 兔耳侍应生被他眼中的疯狂吓得魂飞魄散,他左右四顾,张望了一下,确定没有其他任何人能帮他了,这才哆哆嗦嗦地拿起一长串钥匙:“是……是……大公子,您……您跟我来……” 他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在前面带路,穿过长长的回廊,最终停在一扇没有任何标识的暗红色木门前。

      门开了,房间很小,只有一张铺着蕾丝床单的圆床,墙壁上挂着暧昧的抽象画,一盏鬼火般的壁灯,光线被刻意调得很暗,娜达就蜷缩在角落里,她身上只套着一件半透明的薄纱睡裙,曾经灵动的紫色眼睛蒙上了一层厚厚的灰尘,她听到开门声,机械地转过头,脸上挤出一个模式化的、麻木的笑容。

      罗哲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捏碎了,巨大的悲恸和愤怒冲击着他,一股热流猛地涌上眼眶,他抬手抹了一下,才发现自己哭了,几个月以来,他长高了不少,站在娜达面前已经很有些气势,他红着眼,声音哽咽:“娜达,我来救你出去。” 他急切地想要抓住她的手。
      然而娜达的眼神依旧空洞,脸上那虚假的笑容丝毫未变:“您来啦,先生喝什么酒?”
      “你忘了吗?我从不喝酒。”
      “那我给先生取一支提米草?今天的货很新鲜。” 娜达的声音平板无波,仿佛在背诵台词。
      “娜达,你看看我,我是罗哲,你好好看看我!” 罗哲抓住她的肩膀,用力摇晃,试图唤醒她。

      娜达似乎被他晃得有些头晕,被迫抬起头,那双无神的紫色眼睛茫然地聚焦在罗哲激动的脸上,停留了几秒,然后又涣散开去。“看过了。” 她轻轻地说,“今天的提米草很新鲜。”
      罗哲眼中的光芒一点点熄灭了,他缓缓松开手,后退一步,无法言说的强大无力感把他碾压地粉碎,他颤抖着手,从随身的包里取出那把被他小心翼翼修补过的七弦琴,“我带来了你的琴,” 他的声音轻得像叹息,带着最后一丝微弱的希望,“你还弹七弦琴吗?”

      娜达的目光落在琴身上,没有任何波澜,就像那只是一个陌生的物件。“不弹了,琴弦断了。” 娜达摇摇头,她伸出手指,无意识地划过那几根早已断裂、无力垂落的琴弦。
      “跟我走吧,” 罗哲的声音带着最后的、无望的祈求,“离开这里,做我的秘密情人,我有珠币,有很多很多珠币,足够我们离开福洛斯,去任何你想去的地方……”
      娜达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变化,那空洞的笑容加深了:“如果有珠币,先生可以常来。”

      罗哲感到自己体内有什么东西一下子死掉了,他看着眼前这个眼神呆滞的少女,那个在沙地篝火旁自由歌唱的、在礁石上迎风大笑的灵魂、那个有着紫色星云般眼眸的娜达,已经死了,死在了那场血腥的清洗中。

      娜达的躯壳死在三个月后,死于提米草的过量摄入,这消息传到罗哲耳中时,他正在诺克图恩家族的一间会议室里,面无表情地听着关于新季度提米草销售利润的报告,他只是微微顿了一下手中的笔,一滴墨水滴落在羊皮纸上,迅速晕开,像一个无声的句点。之后很长一段时间,罗哲也去过福洛斯其他的欢场,更精致的,更隐蔽的,那里有形形色色的女人,但再也没有一个,有着蜜色肌肤和紫罗兰色眼睛的女人,能弹出那样自由的旋律,能唱出那样直击灵魂的歌,他睁眼闭眼都是娜达的影子,但这些影子,最终都沉没在提米草带来的短暂麻痹和随之而来的、更深重的空虚里。

      戒掉提米草的过程,是一场漫长而酷烈的自我凌迟,罗哲把自己锁在房间里,像千万只蚂蚁在骨头缝里啃噬,在血管里爬行,喉咙干得像要裂开,每一个细胞都在尖叫着索要那甜美的毒药,冷汗浸透衣衫,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呕吐,腹泻,头痛欲裂,视线模糊,幻听幻视,他蜷缩在地板上,用头撞墙,用牙齿撕咬自己的手臂,留下深深的血痕,在接近昏厥时,他看到了娜达在对他笑,又像在对他哭,他看到了他的小白马在沙地上奔跑,他看到父亲的狞笑,衔尾蛇吐出深红的蛇芯……

      幻觉与现实交织,将他拖入无间地狱,他混乱的意识翻腾不休,他像一头濒死的野兽,有好几次,他甚至想用那把残破的七弦琴砸碎自己的头颅,在他几乎要爬向门口,向提米草屈服时,娜达最后那张麻木空洞的脸,却像烙印一样不停地灼烧他的神经,他不能变成那样,他不能向那个毁灭了娜达的世界彻底投降,他用最后一点残存的意志力,将自己绑在床上,熬过了一波又一波足以摧毁一切的戒断反应,当他终于摇摇晃晃地走出房间时,整个人瘦脱了形,脸色灰败,那双金色的眼睛里,最后一点属于少年罗哲的火焰,湮灭了。

      罗哲变了,摆脱提米草后的罗哲,在短短的几年间如同换骨新生,又如同完全死去,他完美地融入了诺克图恩的世界,他学会了在谈笑风生间编织滴水不漏的谎言,在觥筹交错中精准计算利益得失,他处理家族事务的手段日渐老辣,他在学校里的表现无可挑剔,对父亲和姨娘们表面恭敬,对弟弟们恩威并施,当有人在他面前谈起“爱”这个字眼时,他会和所有诺克图恩一样,发出短促而充满嘲讽的嗤笑,像是听到了一个世间最荒谬的谎言,他再也不碰七弦琴,他也不再骑马,不再写诗,福洛斯远郊那片荒凉的沙地,连同那个叫做娜达的梦,被他彻底封存在记忆最黑暗的角落,他以为,那个在海滩上听歌的少年已经死了,活下来的,是一个名为罗哲的诺克图恩继承人,屠龙骑士,终成恶龙。

      如今,二十七岁的罗哲以其远超同龄人的手腕和心计,早已得到父亲的认可,接手了家族许多核心产业,他手中掌握的力量,足以在福洛斯的地上和地下世界翻云覆雨,他熟练地游走于赌场和提米草帝国之中,他觉得自己已经完全变成了一个真正的诺克图恩:圆滑、冷酷、现实、精于算计,只相信珠币和权柄……直到那一天,那天他在大绿洲的地底办公室里,见到了一个他以为早已葬身大海的人,司徒熠星。

      他看到司徒身边那个叫做月牙儿的少女,执拗地代替司徒走向危险的轮盘,当女孩承受水毒困境时,他第一次从司徒的脸上看到那样真实的、近乎崩溃的焦急和心疼,那竟然是罗哲以为自己早已遗忘的、一种名为“在乎”的情绪,当女孩赢得赌局时,他看到司徒不顾一切地、带着失而复得般后怕地将她拥入怀中,就在那一瞬间,罗哲感到自己体内某个早已被厚厚冰层覆盖的地方,传来了一声极其细微、却清晰无比的碎裂声,那个他以为早已死去的、真正的罗哲,像一颗深埋黑暗冻土的种子,在陌生的春风里,被一道微弱却炽热的光,猝不及防地……唤醒了,那个真正的罗哲,原来从未真正死去,他只是睡着了,在黑暗深处,等待某个开花的契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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