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落梅山

　　214国道上，林晟驾驶着刚租来的SUV，专心看着路况。
　　这条路延伸向北，与318在芒康汇合，再一路向西到拉萨，是滇藏高原上汇聚虔诚与炙热的朝圣之路。

　　国道上的货车不少，林晟车速开得并不快，不多时，就有后方的货车司机急吼吼地按着喇叭催促。
　　大车的喇叭按起来总能响彻云霄，林晟有些不耐地皱了皱眉，余光下意识地望向了副驾驶位置上，正睡得香甜的盛景行。

　　按照原本的打算，他们两人今天应当一个直奔迪庆德钦，一个准备先去丽江暂留。
　　从昆明到大理的缘分也该就此别过。
　　谁知道盛景行昨天晚上竟然发起了烧，萍水相逢的缘分又兜兜转转绕了回来，给他俩捆到了一起。

　　或者说，是林晟单方面把自己捆给了盛景行。
　　毕竟是他临时改道，决定先陪盛景行去丽江待一阵子，再一起动身往德钦走。
　　他实在是放心不下这个出远门不带厚衣服，烧得迷迷糊糊都不知道吃药的小孩儿，于是顺理成章地留了下来。

　　他那么大个医生就跟他呆在一层楼里，盛景行昨晚愣是一个人缩在被窝里想硬挨过去。
　　林晟简直想想都要被气笑了。
　　要不是他去敲门发现没人应，找夏辞要了□□，这人能任由自己烧一夜。

　　盛景行有些不安地在座位上扭了扭，缓缓睁开了眼。
　　啧，还是被吵醒了啊。
　　车内开了空调，温度微微有些高。出风口正好扫过盛景行的脸，吹了一路，此时脸上泛起了红晕。
　　某些有点恶劣的想法在林晟心中一闪而过。

　　“晟哥，我们到哪儿了？”
　　盛景行的声音里带着些半梦半醒的柔软。
　　“还有半个小时到，你再休息会儿吧。”
　　盛景行摇摇头，从椅子上坐直了：“我不睡了。”

　　车内车外的温差，让玻璃蒙上了雾气，盛景行抬手去擦，抹去了那一层模糊。
　　昨晚零碎的记忆跟窗外的风景一同清晰起来，涌进脑中。
　　他只记得自己有些难受，浑身畏寒，身边又没有准备退烧药，就习惯性地缩进了被子里。恍恍惚惚之间听到有人在敲门，盛景行却没什么力气起身去开门。
　　再然后，闪回的那些画面里就出现了林晟的脸。

　　盛景行还记得自己看清来人后，冒出的第一个想法竟然不是他怎么进来的，而是觉得明明发烧的是自己，但是林晟的脸色怎么比他还难看……

　　窗外的风景不断倒退，盛景行收回视线。
　　不管了，反正人在这儿呢。
　　老实说，盛景行得知林晟会跟自己一道前往丽江的时候，是有那么一点小惊喜的。
　　绝对只是一点点。
　　他在心里给自己重复了一遍。

　　比起苍山洱海的风花雪月，玉龙雪山脚下的丽江古城则多了浓浓的烟火气息。
　　纳西族的阿妈挎着小篮走过四方街，藏族的阿哥热情地招呼着客人，来往的游客对橱窗里少数民族的服饰跃跃欲试。

　　这里信仰交织，也包容万物。

　　林晟轻车熟路地带盛景行来到了一家名叫“一米阳光”的民宿门口，扭头：“住这儿行吗？”
　　“行啊，你知道的晟哥，我从昆明就跟了你了。”盛景行只背了个自己的包，悠哉悠哉地跟在林晟后面。
　　林晟张了张嘴，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

　　店主听到动静也迎了出来，见到是林晟，顿时三步并两步地跳到他面前，抬手拍了一下林晟的胳膊：“阿晟！”

　　这一巴掌没给林晟拍出什么，倒让盛景行有点懵，不满地撅了撅嘴，这谁啊，上来就叫这么亲密。
　　林晟淡淡笑了一下，应：“好久不见。”

　　盛景行不得不承认，他现在有点不爽。

　　林晟点了下头，算是打过招呼，侧过身，望向盛景行：“这是我朋友，小盛，带他来住一阵子。”
　　盛景行被小盛两个字打了个措手不及。
　　不知道为什么，盛景行之前也被不少长辈、老师、甚至是同龄的师兄师姐叫过小盛，但是从林晟口中叫出来的感觉就是不一样。

　　也行吧，没那么不爽了。
　　盛景行勉强控制住想要上扬的嘴角。

　　“嗷嗷，小盛，你好你好！昨天阿晟都跟我说过了，放心，给你们留了最好的房间！我跟阿晟从小就认识了，绝对让你在丽江呆得满意。”
　　老板大抵也是纳西族，常年在高原的皮肤呈现出健康的小麦色，深黑的眼睛里闪着熠熠光芒。

　　片刻，盛景行和林晟齐齐站在顶楼的套房门口，望着老板。
　　老板被这两人的视线刺得心里发毛：“你们不要这样看着我啊！怎么了吗？这可是我店里唯一的套房！”

　　其实盛景行也不是很在意，套房么，应该有两间卧室，跟住两间房也没什么区别。
　　“没事老板，能住！”
　　盛景行大手一挥，拎包入住。

　　“哎，阿晟，下午去骑马不？好久没见过你骑了。”
　　老板说话时候并没有刻意收着音量，一字不落地落入盛景行的耳朵。

　　其实林晟会骑马这件事本身对于盛景行来说没什么好意外的。
　　虽然这么说有点刻板印象，但他一向觉得生活在高原草甸上的少数民族生来就有种不羁的自由之感，纵马奔驰才是他们最适配的底色。
　　而林晟这种本身冷淡克制的人翻身上马、撒野驰骋的反差，应该会很有张力。

　　盛景行放慢了进房的脚步，等了半天没等到林晟的回答，终于按捺不住，转身替他答应：“骑马？！去啊！必须去！”
　　盛景行回身站在林晟对面，笑意盈盈：“阿晟哥哥，我想看你骑马，好不好？”

　　林晟拖着两个行李箱，喉头微微滚动，僵了一瞬，面无表情地宣布：“行啊，但是你刚发完烧，只能看我骑。”

　　盛景行：！！！
　　那不行，他还挺想试试策马奔腾的感觉呢。

　　盛景行不是没骑过马，只是在马术教练那里，骑马总是跟遛弯儿似的，不紧不慢，哒哒哒地朝前走，跨个障碍物还要讲究优雅与否。
　　相比之下，盛景行更喜欢那种人和马一起释放天性的疯狂。

　　后果就是，和川，也就是老板，开车带他们去马场的时候，盛景行磨了林晟一路。
　　有原则的林医生坚持对病人负责，愣是没松口。
　　小盛同学劝说无果，退到了后座的另一边，默默跟林晟划开了一条三八线，掏出手机刷了起来。

　　不骑就不骑，有什么大不了的！

　　盛景行打开自己的社媒账号，眼睛瞪大了。
　　99+的未读消息，密密麻麻的小红点扑面而来，盛景行差点以为自己被开户了。
　　是他那幅以沙溪为原型的画小火了一把。

　　盛景行随意地翻着评论，原来看到自己的作品被这么多人解读是这种感觉。
　　有人看到了沙溪的日落，有人看到了河边的白族宅院，当然更多的人注意到了那个小小的背影。

　　盛景行颇有兴致地看他们激烈地讨论。
　　“这画的是作者本人吗？”
　　“不像，感觉作者的目光是上帝视角”
　　……
　　“没人觉得这幅画跟博主的上一幅作品风格差别很大吗？”

　　一条评论很快吸引了盛景行的目光。
　　“博主第一幅作品是在复刻风景，第二幅作品是在创造自己的风景”
　　留言ID：L。

　　盛景行挑挑眉，有点意思，顺手点开了下面的讨论。
　　“对对，感觉这幅画里是带有自己的情感在的。”
　　“同意，第一幅画虽然很还原，但也只是还原而已，这幅就可以看出作者想表达点东西，虽然我还没看明白……我再研究研究”

　　其实沙溪那幅画也不过是盛景行心血来潮，放弃了简单描摹看到的风景。
　　他喜欢沙溪那种风很自由、时间很慢的氛围，喜欢白族大院带给他的震撼，也忘不了林晟在夕阳之下逆光的背影。
　　于是融合在一起，成了这幅作品。

　　盛景行觉得自己好像摸到了一点导师那个问题的答案。
　　艺术是人创作的，也是人欣赏的。

　　“下车了，发什么呆呢？”
　　盛景行正盯着屏幕入神，林晟的声音从另一侧传过来。
　　他这才发现，原来已经到了。

　　马场周围略显荒芜，空旷的大地上没有多余的建筑物。
　　玉龙雪山比来时更近，来自神山的威压沉沉落下，带着山顶的积雪，终年不散。

　　和川先下车，林晟带着盛景行走在后头。
　　“这边是和川他们家的马场，他在古城那边开民宿，他父母在这边开马场。”林晟一边走一边给盛景行介绍道。
　　盛景行点点头，思考着待会儿怎么跟叔叔阿姨打招呼。
　　纳西族讲什么语言？好像从来没了解过。扎西德勒？这好像是藏语吧……

　　这边盛景行正低头想得入迷，没注意前头林晟已经停下脚步转过身来，于是他直直撞进了一个坚实温暖的胸膛。

　　盛景行脑子顿时一下变得空白，静止了几秒，后知后觉自己好像还在林晟怀里，立刻往后退了一步。
　　没退开。
　　林晟的手挡在他的背后，拦住了退路。

　　盛景行呆呆地站着，不知道林晟想干嘛。直到林晟把他冲锋衣的帽子扣到了脑袋上，才回个神来。

　　“帽子带上，这边风大。”林晟的声音自头顶落下。
　　“哦……”盛景行慌忙往后退开，这次林晟没再拦他。
　　“走吧。”林晟淡定地转身继续带他往里走，好像只是随手做了一件自然而然的事情。

　　关心病人而已。
　　盛景行步履漂浮地跟在林晟后面，试图对他的行为做出解释。
　　但他却没办法解释，自己在那一刻如鼓点般轰然炸开的心跳，逃无可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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