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师妹今年三百岁

　　周杏在梦里听见熟悉的说话声。

　　“找到了吗？最后？”

　　“找到了。”

　　“杀了吗？”

　　“杀了。”

　　“所以还是……”

　　“对，还是那帮人。他们管自己叫地火。”

　　“天火降于修行者，地火起于凡间。很有意思的称呼哈哈。”

　　“……”

　　“不要自责了，小诸葛。她会没事的。”

　　两个温柔如春风的声音之间，突然插进一个冷峻的、好像岩石磨过冰面的声音：“你太惯着他了，苗燕。”

　　苗燕轻笑了一声，说出的话却很刻薄：“你什么玩意儿，也来指导我教书？我求你快点滚回去行不行呢？”

　　呃……周杏一直知道苗燕这人喜欢说话带刺，但自己毕竟是他师姑。当着自己的面，他不会这么高调。

　　如今当了掌门，确实是没人能管了。

　　另一边，和他针锋相对的冷淡声音也不敢下风：“我倒是想滚。说不定明天这帮人就拿着火铳来给我们灭门了。”

　　火铳，手中雷，铁管子。都是一个东西：那个击伤周杏的武器。

　　周杏其实没有被直接打中。弹丸击中了贴在她身前的红枣剑，甚至红枣还吸收了大部分能量。哪怕如此，弹丸的爆炸也足以让她这具等同于凡人的身体破个大口子。

　　她不知道这玩意儿可以两发连打，等她要再闪避已经来不及了。

　　而且还是在凡人手中发射的？

　　算了。

　　倒是刘不寒在这里干什么？他自己伤好了？来辨认伤口的？

　　周杏睁开了眼睛。

　　三个男人马上停止了大声的窃窃私语。苗燕坐到她床边，冲她露出安抚的微笑：“你好，周杏。又见面啦。”

　　周杏有些后悔自己睁开了眼睛。她一呼吸就肚子疼，这该死的孔双林又没有给她足够的止疼药。

　　“你好，掌门、护法、外事。”周杏一口气说完。

　　没觉得这里缺了点什么吗？喂？没有医生啊！

　　周杏叹了口气：“有没有安魂……”

　　“你见过我？”刘不寒打断了她。

　　周杏没理他：“安魂丹？”

　　一只骨节分明手将灰白色的丹药送到她嘴边。是诸葛斋。这家伙都有点不敢看她。

　　也是。诸葛斋把两个姑娘带出去的，如今一个受伤了，他确实不好交代。

　　周杏自顾自地吞下药。

　　刘不寒又说了一遍：“你见过我？”

　　周杏终于抬眼看他。

　　这人稍微胖了点。比起昏迷的时候，脸上有了些血色，动作看起来也还算舒畅。孔双林还是厉害啊，恢复得这么好。

　　“没见过吗？”周杏反问。

　　周杏的经验是，只要在问话的时候显得足够自信，对方通常就会相信你说的。

　　可经验有时候也会失效。

　　面对刘不寒那副不耐烦的表情，她斩钉截铁地问：“你是不是护法？”

　　刘不寒没说“是”，也没说“不是”。周杏自顾自地接着说：“那不就行了。”

　　苗燕在一旁笑了一下，这笑可能是觉得有趣，也可能是在嘲笑自己的师兄。刘不寒没有再追究，而是把矛头又指向了嬉皮笑脸的苗燕。

　　两人又开始新一轮的争执。

　　这些事，周杏当掌门的时候听得都烦了。她闭上眼，感觉到体内的安魂丹慢慢生效，腰腹的疼痛像是被一股又一股的暖流冲淡。随着药效蔓延到大脑，她觉得有些昏昏沉沉。

　　忽然，房间里的嘈杂全都消失。

　　一个略带尖锐的女声响起：“这是公共厕所吗？”

　　“孔医师。”好像是诸葛斋略带抱歉的声音。

　　“双林，你评评理呢？”苗燕说。

　　“出去。全都给我出去。”

　　孔双林的大叫过后，房间安静了下来。

　　周杏觉得很舒服。一来她喜欢安静，二来被子柔软，温度恰到好处。她感觉呼吸进肺里的空气也是温暖的。那是安魂丹在起作用。

　　她舒服地叹了口气，眼角睁开一条缝，看见熟悉的身影在她的床边坐下，是孔双林。

　　在这片大陆上，医术能排进前三的医师，她算一个。

　　孔双林打扮得一如既往地漂亮。她穿着桃粉色的短衫和白裙，两缕头发扎成低低的马尾垂在耳边。其中一缕发丝里还缠着一些粉色的闪亮东西，像软金属，又像小孩玩具上的彩带。

　　孔双林只比尧风真人小十几岁。她刚入门时二人就认识了。这些年来，一个管理山门，一个管理门人的身体，也算各司其职，互相依靠。当然，就像周杏觉得孔双林治病时毫无人道一样，孔双林也觉得周杏掌权时问题百出。凑合着过吧。

　　周杏原以为孔双林坐下后会问她病情，或者至少象征性地问一句“还有哪里疼”。哪怕是表面功夫，也该有点礼貌吧。

　　可是孔双林坐下好久，一句话也没说，只是静静地看着她。

　　孔双林的表情很奇怪，周杏琢磨不透。

　　她忍不住开口问：“怎么了？”

　　孔双林似乎恍惚了一下。周杏不明白她为什么在看到自己说话时这么惊讶。难不成腰腹受伤还能影响声带？

　　医师轻咳两声，说：“你感觉还好吗？”

　　周杏面无表情地答：“吃完安魂丹之后会好些。”

　　她特意强调“吃完安魂丹”这件事，因为这个女人总是会忘记开药。

　　孔双林笑了一下：“是吗？那就好。”
　　她停顿片刻，又突然说：“我以为安魂丹对你的身体没用。”

　　“什么意思？”周杏皱眉。

　　这话听起来很奇怪。安魂丹不受体质影响，哪怕无极之人吃了，也多少会见效，至少心情会变好。怎么会没用？

　　孔双林看着她，忽然笑了：“我给你做个自我介绍吧。我是孔双林，这名字好听吗？”

　　“这是你的名字，我还能说不好听？”周杏淡淡道。

　　“这名字当然是有意义的。”孔双林笑着解释，“我出生时是一对双儿。我叫双林，我妹妹叫双羽。”

　　这个名字，周杏当然记得。

　　她有好长一段时间都分不清这对姐妹。后来才慢慢熟悉。孔双羽比孔双林要善良得多，至少行医时，她从不会忘记给病人加止痛药。

　　孔双林继续说道：“你知不知道，我这人医术非常厉害，近千年来，除了皇城的御医，几乎没人能敌得过我。在天正门更是。能勉强超过我的人，或许只有一个。”

　　周杏抬眼，说：“你都铺垫成这样了，不就是你的双胞胎妹妹吗？”

　　“当然是她。”孔双林微微笑，“不过她厉害的地方不在救人。她老是说，人的身体太容易失去平衡，重伤、重病之后，只会一连串衰弱下去，再也救不回来。所以有时候，与其修复原有的身体，不如再造一个。”

　　周杏表面平静，问道：“然后呢？”

　　“然后她就真的做成功了。”孔双林歪头，笑容温柔，“不仅成功，还做得不错。”

　　“那可真厉害。”周杏由衷地说。

　　孔双林忽然笑出声来，笑声尖细，像个年轻的小姑娘。她看起来也确实年轻，顶多三十岁出头。

　　周杏突然想，这年轻的模样，是不是也与她和她妹妹的医术有关。

　　孔双林的思绪好像突然又回到她身上：“当然，如果能换一个身体，然后永葆青春，那肯定不错。毕竟能达到无极然后永生的，又能有几人？”

　　周杏知道她这是在试探。但孔双林也就治病救人了，搞人心这一套完全不上道，这样试探，只要周杏不张嘴，她又能知道什么？

　　再说了，哪怕她知道身体有异样，恐怕也猜不出灵魂是谁。孔双林只是看到身体上有人为的痕迹，并且猜测她与孔双羽有关。

　　两人都不说话，房间陷入安静的尴尬。过了很久，孔双林转移了话题：“你叫周杏，是吧？你的灵气感应特别好。我看天正门有不少人想收你为徒，恐怕要抢起来。”

　　周杏笑了两声。

　　孔双林以为她在得意，便说：“别高兴太早。拜师这事要慎重。要是遇到疯子老师，你可就有罪受了。”

　　周杏抿紧嘴唇：“谢谢你提醒。”

　　孔双林看了她一眼，忽然叹气：“老师也好，朋友也好，都要好好选。年轻时候在山里的朋友，也许能陪你走一辈子。对修行者来说，朋友和敌人的选择，有时候比功法还重要。你懂我意思吧？”

　　周杏有些无奈，说：“你是不是喝酒了？”

　　孔双林脸没红，但她本来就不是喝酒会脸红的人。周杏在山里这么些年，几乎所有酒都是和她一起喝的。

　　医师笑了笑：“没呀。你也少喝点酒，专心修行。”

　　这说教的语气让周杏有点恶心。她到底是怎么忍受这家伙几百年的？人对朋友就是特别宽容。

　　末了，孔双林又问：“我说的听懂了吗？”

　　“嗯。”周杏轻声回答。

　　她忽然意识到，孔双林的妹妹早已离开天正门很久了。年轻的门生们早就不再问，孔双林为什么叫这个名字，她或许只能像今天一样凑到别人面前问“我的名字好听吗？”然后有意无意地提起孔双羽。

　　这一刻，周杏忽然有点想告诉她。

　　她想说我还在这里。你以为曾经的好友早已殒命，其实我又回来了。我们还能一起度过那漫长、也许毫无意义的余生，然后一起喝酒。

　　她很想说出口。哪怕她就是那个害自己的人，也没关系。

　　当初她是靠着孔双林没日没夜的照料才得以恢复。她如果有心害自己，在二十年前有无数机会下手，为什么要等到自己准备飞升那天？

　　但最终，她没有说出来。

　　因为孔双林忽然说了一句话。

　　“反正，你不在山门好好修行，也没别的地方可以去了。”

　　“什么？”

　　“苗燕没告诉你吗？从今天起，天正门道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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