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幻]悖光之堡

　　实验的成功让萨尔里克对学习的热情高涨，弗罗斯特先生的任期还有一个月结束，所以他主动要求加大了任务量。

　　这天刚上完一节古玛塞拉语课程，他正揉着酸胀的脑袋准备穿过三楼的回廊返回卧室。一阵突如其来的车轮声让他停住了脚步。

　　一种本能的警惕扼住了他。他悄无声息地挪到回廊边缘，背靠石柱的阴影隐藏身形，向下望去。

　　门厅的设计是向上挖空的，从三楼俯瞰，下方景象一览无余。只见许久未来拜访的奥利弗男爵正大步流星地踏入厅内。他脱下沾着雪沫的厚重旅行斗篷，随手递给旁边躬身等候的仆人。门厅两侧，哈里斯家族的仆人们纷纷向他弯腰鞠躬，问候声此起彼伏。

　　“哥哥，这么大的风雪，你怎么来了？”莉莉安夫人从内侧的楼梯款款走下，她今日穿着一袭深紫色的长裙，脸上难掩欣喜之色。

　　“正好有些事情要处理，顺路来看看你。”奥利弗的声音带着笑意，与萨尔里克记忆中那个冷血疯子的形象判若两人。

　　今天的突然造访他显得心情颇佳，他站在扶手处轻轻牵起莉莉安的手，示意她看向身后仆人抬进来的几个大木箱。

　　“莉莉，给你带了些东西，看看喜不喜欢。”

　　他亲自指挥着跟随他而来的仆从打开箱子。里面琳琅满目，有莉莉安夫人喜欢的一种产自南方山谷的琥珀色果酒，瓶身在自然光线下闪烁着诱人的光泽；有来自王都最新流行的裙装，用了繁复的蕾丝和光滑的绸缎制成；还有几盒珠宝首饰……

　　“上次听你在信里提过一句，就给你带来了。”奥利弗拿起一条镶嵌着紫水晶的项链，在莉莉安身前比划了一下，语气宠溺，“你要是喜欢，就再帮你定一对耳环。”

　　莉莉安唇角微扬，打趣道：“这款这个季度就已经过时了，现在流行的的是血泪钻，真是谢谢你还记得我半年前说过的话。”嘴上这么说，但是她还是笑着由奥利弗帮她带上了项链，兄妹二人站在一起亲昵地闲聊。

　　就在这时，艾琳娜女士的身影出现在通往侧翼客房的拱门下。她似乎是被门厅的动静吸引而来。

　　“奥利弗阁下。”

　　“艾琳娜女士！”奥利弗转过身，脸上立刻堆起热情而得体的笑容，“真高兴能在这里见到您。久闻您的大名，先前指导伊卢多尔时费心了。”他示意仆人从另一个木匣中取出一物——那是一支某种深蓝色木材雕琢而成的蘸水笔，笔杆上有着银色的流动纹路，大约是什么炼金产品。

　　“一点小小心意，希望能对您的研究有所帮助。”

　　艾琳娜接过那只笔，目光在其上停留片刻：“您太客气了，男爵阁下。”她微微颔首致谢。随即，她抬起眼，看着奥利弗，神情间流露出些许犹豫，似乎想询问什么，嘴唇微动，却未能立刻说出口。

　　奥利弗仿佛看穿了她的心思，脸上的笑容收敛了几分，变得更为郑重。他向前略倾身体，压低了声音，但在这空旷高耸的门厅里，声音依旧隐约可闻：“艾琳娜女士，请放心。我知道您在关心什么……王都那边，目前还没有更进一步的动作，局势还算平稳。”

　　艾琳娜闻言，紧绷的肩膀几不可察地放松了一丝。“多谢您告知。”她轻声说道，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

　　奥利弗点了点头，随即像是忽然想起什么，目光在门厅里扫视了一圈，脸上重新挂起那副温和的笑容，仿佛一个期待得到子侄亲近的普通长辈：“说起来，怎么没看到我们的小萨尔？我这次来，可是特意也给他准备了礼物，盼着他能来迎接我这个叔叔呢。”

　　躲在三楼的萨尔里克，在听到自己名字被点出的瞬间，浑身血液几乎冻结。

　　他猛地屏住呼吸，身体紧紧贴在冰冷粗糙的石柱后面，连指尖都死死抠进了石缝里，恨不得自己能立刻化作一道影子，或者干脆嵌进石头里。奥利弗那副虚伪的做派让他忍不住想要干呕，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碎肋骨，现在他唯一的念头就是拔腿就跑，远离这个危险的男人。

　　下方的莉莉安夫人却只是轻描淡写地摆了摆手，语气随意：“这个时间，他刚上完古玛塞拉语课，估计还在和老师在一起琢磨那些稀奇古怪的问题呢。”她转向一名女仆，“去，看看小少爷在哪里，等会儿叫他下来一起用晚餐。”

　　“是，夫人。”女仆应声而去。

　　奥利弗脸上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欣慰：“这孩子，倒是用功。”他笑着将话题引开，继续与两位女士寒暄。

　　三楼的阴影里，萨尔里克缓缓滑坐在地，背靠着冰冷的石柱，惊出了一身冷汗，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晚餐……他还要面对奥利弗。他蜷缩起身体，将脸埋进膝盖，怀中温热的黑石，此刻也无法驱散那从心底蔓延开来的寒意。

　　晚餐对萨尔里克而言更胜寒冬。他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尽可能地将存在感降到最低。他面前的食物几乎未动，并非不饿。实际上下午课程间隙的点心早已消化殆尽。但是在奥利弗那令他刺痛的目光下，他感觉每一口食物都哽在喉咙，难以下咽。

　　“萨尔，”大人们刚刚结束关于王都风物和无关紧要贵族轶事的谈话，奥利弗就找了上来，“一段时间不见，看起来精神了些。学习很辛苦吧？”

　　萨尔里克立刻放下几乎没用的刀叉，抬起头，努力挤出一个讨好的笑容：“还……还好，谢谢您的关心。”

　　奥利弗闻言，脸上的笑容加深了些。他站起身，绕过半张桌子，走到萨尔里克身边。一只骨节分明、带着贵族式苍白的手，重重地按在了萨尔里克的头顶，用力揉了揉。那力道绝对称不上温柔，带着一种不容反抗的掌控意味，揉得萨尔里克脑袋发懵，感觉自己像个要被上下摇晃均匀的某种瓶装饮品，连颈椎都发出了细微的抗议声。

　　“好好学，别辜负你母亲和我对你的期望。”奥利弗的声音近在耳边，如丧钟响起。

　　“是，阁下。”他低下头，避开对方的视线，声音更低了。

　　这顿晚饭在一种看似和谐，实则暗流涌动的气氛中，总算安然度过。眼见莉莉安夫人用精致的绣花餐巾轻拭嘴角，示意用餐结束，萨尔里克几乎是立刻就想站起身，按照惯例请求先行离开，回到他那相对安全的卧室。

　　然而，他还没来得及开口，奥利弗却抢先一步站了起来。

　　“莉莉，艾琳娜女士，你们慢慢享用餐后茶点。”他优雅地颔首，随即目光转向萨尔里克，“萨尔，跟我去趟书房。让我看看你最近的功课进展如何，古玛塞拉语可不是一门轻松的学问。”

　　萨尔里克的心猛地沉了下去。

　　一旁的艾琳娜女士闻言，倒是难得地露出一丝浅笑，接口道：“说起来，奥利弗阁下当年在王都法师协会工作时，就以学识渊博著称。他学生时代的成绩，可是让许多同期都望尘莫及。”

　　奥利弗谦虚地摆了摆手：“艾琳娜女士过誉了，不过是些陈年旧事。”

　　萨尔里克心里一片冰凉。他还能说什么？他能拒绝吗？在莉莉安夫人默许的目光和艾琳娜女士无心的话语下，他没有任何说不的余地。

　　“是。”他听到自己干涩的声音回答道，认命般地跟在奥利弗身后，离开了温暖的餐厅。

　　走廊里比餐厅阴冷许多，墙壁上的烛光随着他们的脚步摇曳，投下晃动的、扭曲的影子。萨尔里克低着头，盯着奥利弗锃亮的靴跟敲击在石板上发出的清脆声响，每一声都像是敲在他的心鼓上。他祈祷着奥利弗真的只是去书房，只是考校功课。

　　然而，还没走到通往书房的那个岔路口，就在一段相对僻静，两侧只有厚重挂毯而少有门窗的回廊里，走在前面的奥利弗毫无征兆地停下了脚步，猛地转过身。

　　萨尔里克来不及收住脚步，几乎撞到他身上。他惊恐地抬起头，对上奥利弗那双已经完全褪去伪善，只剩下冰冷和残酷的眼睛。

　　“小东西……”

　　奥利弗的声音压得极低，如同毒蛇吐信。他猛地伸出手，一把卡住了萨尔里克的脖子，并非要立刻置他于死地，但那骤然收紧的力道，瞬间剥夺了萨尔里克大半的呼吸，让他眼前阵阵发黑。

　　“你最近是给我的好妹妹下了什么迷药了吗？”奥利弗的脸凑近，温热的呼吸喷在萨尔里克因窒息而涨红的脸上，“这才过了多久？你都要真的把自己当成少爷了！她对你放松了太多警惕！”

　　萨尔里克徒劳地扒着奥利弗铁钳般的手，指甲在对方光滑的皮革手套上留下浅浅的划痕，却无法撼动分毫。他张着嘴，像离水的鱼一样艰难地抽气，从喉咙深处挤出破碎的辩解：“我……没有……”

　　“你最好是！”奥利弗手上力道又加重一分，萨尔里克甚至听到了自己颈椎被压迫的轻微声响，“别忘了你是什么东西！一个上不得台面的私生子，一件用完就可以丢弃的工具！这个城堡里，到处都有我的人，捏死你，比捏死一只蚂蚁还轻松！”

　　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萨尔里克。他感到一股热流不受控制地涌上眼眶，化为屈辱和恐惧的泪水，混合着因呼吸不畅而流下的鼻涕，狼狈地淌了满脸，他能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在剧烈地颤抖。

　　“如果莉莉安突然善心大发，打算把你当只小宠物养着玩，”奥利弗的声音如同诅咒，一字一句钉入他的耳膜，“那你最好就乖乖摇尾乞怜，扮演好你的角色！要是被我发现，你敢打她的主意，敢有丝毫非分之想，或者背地里搞什么小动作……”他另一只手的手指，如同冰冷的铁签，狠狠戳在萨尔里克的胸口，“那就不是废掉你那么简单了。我会让你知道，什么叫做真正的……生不如死。”

　　“我……我真的没有……”萨尔里克用尽最后一丝力气，从几乎被完全封闭的喉咙里挤出微弱的哀鸣。他从未如此清晰地感受到自己的渺小和无力，像一只被钉在标本板上的昆虫，所有挣扎都是徒劳。

　　奥利弗死死盯着他布满泪水和恐惧的脸，似乎在审视他话语的真实性。几秒后，那掐住他脖子的手猛地松开。

　　“咳咳咳——！”

　　萨尔里克立刻瘫软下去，捂住脖子，爆发出剧烈的咳嗽，大口大口地贪婪呼吸着冰冷的空气，每一次吸气都牵扯着被扼痛的喉咙。

　　还没等他缓过气，奥利弗抬脚，狠狠地踹在他的侧腰上。

　　“滚！”

　　萨尔里克被踹得翻滚在地，腰侧传来一阵闷痛。他不敢有丝毫停留，甚至不敢抬头再看奥利弗一眼，手脚并用地从冰冷的地板上爬起来，踉踉跄跄，头也不回地朝着自己卧室的方向逃去，背影仓惶如同丧家之犬。

　　奥利弗站在原地，整理了一下自己因动作而微皱的衣袖，脸上恢复了一片冰冷的平静。他看着萨尔里克消失的方向，眼神幽暗，仿佛刚才那个暴戾凶狠的人只是幻觉。他轻哼了一声，转身，迈着从容的步伐，向着与书房相反的方向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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