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擎

　　窗外阳光正好，电线杆子上停着几只小麻雀，它们摇头晃脑盯着房间里的男人，叽叽喳喳八卦着这人是被雷劈了还是脑血栓了，为什么赤裸着坐在床上一动不动。

　　储牧坐起身盯着身边的空床看了整整三分钟，直到肩上的被子顺着胳膊滑落，他才回神意识到，眼前不是幻觉，自己也不是在做梦，邻床上叠好的被子的的确确和昨天一模一样，合着宋擎这小子在楼下看了通宵的电视！

　　昨天晚上他们三个吃到十一二点，准备上楼睡觉的时候，宋擎问能不能让他看会儿电视再去睡，储牧想也没想就答应了，他困得不行，几乎是着床就睡，现在一睁眼，旁边的床上没有一丝褶皱，丝毫没有被使用过的痕迹。

　　皮孩子知道现在几月份吗？！不想办法感冒发烧不痛快是么？！

　　他套了件衣服匆匆下楼，走到楼下，教训的话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就被蜷缩在沙发上呼吸均匀的安静身影噎了回去。

　　一楼温度很低，清晨白皙的微光从窗帘缝隙里射进来，直直照在宋擎脸上，他眉头轻蹙，面色有点苍白，看起来睡得很不踏实。

　　储牧不自觉放轻了脚步，双手插兜慢慢走到宋擎身边，他弯下腰，鬼使神差地把宋擎额上的碎发拨在一边，指腹无意间擦过他的额头，冰冷的触感让他皱起眉。

　　宋擎细皮嫩肉的，也不知道怎么在楼下挨了一夜冻。

　　一楼没有被子，沙发上倒是搭了条串子新买的薄呢毯，他弓背抱腿团成个球，缩在毯子里一动不动，要不是毯子下的身体一起一伏还算规律，储牧真怀疑他刚捡的弟弟是被冻死了。

　　储牧瞧着宋擎露出的半截小腿肚子，上面鸡皮疙瘩还打着颤，他用手背碰了一下，不出所料的凉。

　　他两手环抱胸前叹了口气，拿起宋擎脚边的遥控器关了电视机，把他连被子带人捞起来搂在怀里，转身上楼。

　　这怨不得他，是自己买了电视机，孩子新鲜劲儿还没过，自然没个把握，等他醒了给他讲明道理也就行了。

　　走进房间，他绕过宋擎的床，把人放在自己睡的那张上，这床被子里还有他的体温，会比另一张暖和一点儿。

　　刚才抱着上楼的时候宋擎挂在他身上还算安生，现在一松手，他扭着腰哼咛着要醒。

　　储牧站在一旁，看着他睁开眼。

　　“醒了？”

　　宋擎没听清储牧的话，他觉得自己很冷，又觉得周身很温暖，下意识缩进被子里，贪婪汲取着来源不明但此时此刻独属于他的温度。

　　等身体暖得差不多，他才眯起眼舒服地叹息一声，然后看向从头到尾注视自己的储牧。

　　“哥？”

　　他哥怎么在这儿？

　　宋擎低头。

　　他怎么在他哥床上？！

　　又抬头。

　　不对！他应该在沙发上才对！

　　大脑灵光乍现，昨天半夜的惊悚经历涌入脑海，宋擎顾不上保暖不保暖，他有重要的事要和储牧说。

　　“哥，有人跟踪你！”

　　储牧挑眉，“跟踪我？你梦见谁跟踪我？”

　　“是真的！”，宋擎语无伦次地解释，边说边比划，看得储牧眉头紧锁。

　　他昨天确实熬了个大夜，一直到凌晨档重播偶像剧放完，他看见电视右上角的时间显示“2:45”，才意识到自己该去睡觉了，可还没等他够到地上的拖鞋，窗外突然刺进一束强光！

　　窗帘没被拉严实，他光着脚跑到一侧，勾着头悄悄往外看，外面有两个男人拿着手电筒来回踱步，正往他这里照，借着灯光，他看清了来者的模样。

　　宋擎对他俩有印象，上午生意开张的时候，他看见这两个男人坐在马路对面的早餐店里吃饭，边吃还边往他这里看，因为是生面孔，他当时觉得奇怪，他在这儿住了十几年，从没见到过这两个人，于是留了个心眼。

　　储牧从宋擎的表述里听出了个大概，心说秦坤还真算是养了几条好狗，大半夜还在他家门口折腾。

　　“你还记不记得两个人长什么样子，穿什么衣服？”

　　宋擎绞尽脑汁回忆，“高的那个很痩，留胡子，寸头，嘴角边有个痦子，穿黑色上衣牛仔裤，矮的那个长得又黑又胖，像……像个茄子，他穿的什么我忘了。”

　　储牧扭头往外走，准备去对面把王川叫醒。

　　原本他还发愁，今天下午去见徐子君得避开秦坤的眼线，要是连人是谁都不知道怎么避得开，现在知道了俩人的打扮长相，他得和王川商量商量怎么甩掉他们。

　　走到一半，他突然回头，冲宋擎扬了扬下巴，“下午我和你串子哥有事儿出趟门，你乖乖在家待着，无聊就去看电视，我俩带着钥匙，有人敲门别开，记住了？”

　　宋擎点点头，“嗯。”

　　储牧在对面“客香居”给宋擎订了饭，饭店伙计收了小费，十二点左右会把饭给直接宋擎送过来。

　　他嘱咐宋擎留意门口伙计，拿完饭立刻把大门锁起来，把客厅窗帘拉严实了，乖乖在家等他们回来。

　　十一点刚到，储牧和王川穿上外套按计划出门。

　　外面太阳晃眼却不暖和，储牧两手揣兜站在大门前的台阶上，眯着眼似有似无地打量了一圈儿，在街对面的小卖铺里看见跟宋擎的描述极为相似的瘦子和胖子。

　　他似有似无蹭过一旁蹲着抽烟的王川，“十一点钟，一胖一瘦。”

　　王川瞟了一眼，吐出一口烟，把烟头扔在地上用鞋碾灭，从兜里伸出另外一只手，站起身拍了拍外套上的烟灰，“得嘞！弟弟想吃西红柿番茄打卤面，甭说是西红柿番茄，就算是海参鲍鱼龙虾鱼翅，我这个当二哥的也得给人买来做了！”

　　储牧笑笑，戏够多的，不让他当演员真是误人子弟。

　　两人并排走着，看起来吊儿郎当游手好闲，揣着兜一副生人勿近的样子，在别人看不见的角度，他俩心照不宣留意着街边店铺，透明的玻璃展窗映出二人挺拔的身形，在不远的身后，一高一低两个男人正神情紧张地跟着他们。

　　这是储牧和王川计划的第一步——去超市。

　　储牧记得古桥街上有个规模不小的生活超市，超市后门直通后巷，沿着巷子往前走差不多五百米就能看见大路。

　　这条巷子没什么人住，平时也就被超市里杀鸡杀鱼的商贩当后厨使，好好一条水泥路，硬是鸡毛鱼鳞鸭血遍地都是，连个下脚的地方都没有，这么一处脏乱差又不起眼的角落，自然很难被人注意到。

　　他俩停下步子，抬头看着“幸福生活超市”几个镶了花边的红色艺术大字，目光之下，预料之中的刀光剑影剑拔弩张如约而至。

　　临近中午，超市人头攒动，到处都是来买肉买菜准备回家做饭的老太太，这是一个性质不明的伟大队伍，可以说势不可挡无人能敌，谁要是挡了她们买菜的路，那就是一步踏错万劫不复，只有被眼神和语言凌迟致死的份儿。

　　储牧硬着头皮往前走，还没突破第二层顽固势力，就被不知在何时引燃的地雷炸了个红红火火。

　　“站住！你奶奶个腿儿的！”老太太尖锐的叫骂声从身后传来。

　　储牧无可奈何地退出人流，他刚扭头，一个目测一米五多点儿的小老太太立马驮着腰背着手，以一种抢鸡蛋势在必得的架势踩着小碎步朝她迅速走来，那步子走得跟小鸡叨豆子似的，让人分不清她迈的是左脚还是右脚，被这么一股看起来不太善良的势力逼近，储牧不自觉往后退着。

　　“呦呦呦！这是要干嘛呀这是？”

　　老太太停在他俩跟前，噘着嘴盯着储牧的眼，突然，金鸡独立似的一抬左脚，右手顺着鞋底子给脚上那双暗红绣花老布鞋拽了下来，狠狠往他跟前一摔，然后借着剩下那只脚给自己蹦跶在了地上。

　　这套动作行云流水滴水不漏气定神闲丝丝入扣，一看就知道是个难缠的。

　　储牧饶有兴趣地打趣，“呦！您老身板子够硬朗的啊。”

　　“哎哟~哎哟喂~不得了欸~小伙子打人了欸~瞧瞧，鞋都给我扔了欸~”

　　讹人的他见过，这么不卑不亢不伦不类，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之下讹人的，他还是头一回见。

　　储牧这才认出来，这小老太太是刚才超市门口的偷蛋贼，她拿着一袋子鸡蛋正准备逃单，就被储牧迎面挤了回去，被她缠上了，那可是比伥鬼还难扒下来。

　　他寻思着跟这种撒泼打滚，倚老卖老，看起来一把岁数了，其实心智还比不上五岁小孩儿的老太太就不能好好讲话。

　　不是说得和她吵吵才行，她们这心智是越活越回去了，可六七十年的嘴皮子那真是练成了，不管有理没理，先把毕生所学的那些砍爷爷占奶奶的脏话抖搂出来占了威风才行。

　　所以，跟她们斗，储牧自有一套绝学，而且从无败绩，那就是说点儿她听的明白但理解不了的话，然后趁她们琢磨的功夫立马开溜。

　　“行了啊！我可知道你这是装给我看呢啊！一把年纪没人疼没人爱的，在家属院儿里听戏听烦了出来拿我解闷儿呢是吧？不懂事儿！这回我就当你是无理取闹了啊……愣着干嘛呀，快把鞋穿回去吧，味儿够大的，刚才往我面前一砸，我还以为是手榴弹要炸我们呢，这么邪门儿的动作也不知道你们老年人是怎么研究出来的。”

　　说完，他俩头也不回地继续在人群里冲锋陷阵。

　　老太太站在原地反应了好一会儿，等人都没影儿了，她才一头雾水地把鞋捡回来穿上，攥着个空塑料袋边揉腰边往家属院走。

　　这么一番闹腾，倒也不用储牧和王川想点子制造混乱了，刚才人多眼杂，这两个眼线为了不暴露是一定会找个地方藏起来的，他俩得赶在他们挤进超市之前从后门离开。

　　超市里熙熙攘攘，他俩选命似的左拐右拐，储牧冲锋，王川陷阵，哥俩前一个“借过”后一个“对不住了叔婶侄子我俩着急”，在别人“缺德带冒烟”的评价中，一路扫荡到超市后门，最后绕过正攥着鸡脖子准备一刀毙命的大伯，完美弹跳安全着陆，冲刺下五百米乘胜追击。

　　王川在后面气喘吁吁地道，“慢——慢点儿！人都没影儿啦！你爷爷我吨级在这儿放着你看不见嘛？！”

　　下一秒，王川心想事成。

　　他一头栽在储牧后背，措不及防创了个眼冒金星。

　　“突然刹什么车！追尾啦，平时告诉你别把肌肉练这么厚，疼死我了——”

　　“了”的音还没发完，眼前的一幕让他噤了声。

　　他看到了熟悉的名匠系列蓝钢浪琴。

　　一辆黑色奔驰R500堪堪停在巷口，车后门正对着他俩大开着，旁边站着一个身穿深灰色西装，手提公文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打扮简单利索的中年男人。

　　“储先生，好久不见，”男人见到储牧，向他微微弯腰，皮笑肉不笑地开口，“我是徐总的秘书，您可以叫我唐天，徐总担心您路途劳累，特意派车过来请您过去。”

　　说完，他侧身让出入口，“储先生，请。”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