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没有黑色的象

　　周一，朱翔提前五分钟到了公司。

　　他一身深灰西装，配了同色系的领夹和袖扣，身旁跟着他的合伙人。两人和他们皓澜微控总部的经理Frank约了个会，正式签署智能玻璃的采购协议。说实话，如果没有诸今尽，朱翔恐怕还得再多走几个流程、打通两道关系，也不一定有信心能谈成。

　　会议时间很短，因为单子实在是太小，Frank肯出面，也全看在了方宇钦的面子上。但这对朱翔的公司来说，是件大事。自此，他就可以在行业里宣传，自己曾和皓澜微控合作过，不怕将来接不了大单。

　　五分钟后，frank签完字，若无其事地起身，简单握手寒暄了两句，就离开了。朱翔顺着前台的指引，来到了他们技术部。他刚拐过走廊的转角，就听见另一头传来熟悉的声音。

　　“我给你脸了是吧？！”

　　只见诸今尽伸手就是一拳，直冲旁边人面门，而旁边人略微伸了一下脚，诸今尽甚至都没绊上，自己左脚就吓了右脚一跳，跌在了那人身上。那人扶住他两腋，跟捏一只猫一样，言之凿凿：

　　“你圣诞舞会要表演跳舞，得先让公司把向日葵种好。”

　　“你再骂！”他拧着眉毛，浑身使劲，把自己从方宇钦身上扭了下来，一回头，看到了朱翔，顿时脸色大变。

　　“你、你合同签好了？”

　　朱翔缓缓走过去，没有看诸今尽，视线笔直地落在方宇钦身上。方宇钦手插在兜里，挺直着身子，也盯着他。

　　“又见面了，助理。”

　　“恭喜朱总，谈成了一笔大生意。”

　　“助理……”朱翔目光微微眯起，“你看着很眼熟，我们肯定认识。”

　　方宇钦沉下脸：“朱总人脉广，见过的人多，觉得眼熟也正常。”

　　朱翔走近两步，将他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在他耳侧讲：“我不知道你故意接近晶晶，是什么意思，但他是有男朋友的人了，请你注意分寸。”

　　方宇钦皱眉，一动不动：“故意接近他的，真的是我么？”

　　两人目光在空气中相撞。

　　诸今尽听不清他们俩在叽里咕噜地说什么，正尴尬着呢，突然看见走廊那又走过一人，连忙喊住他：“M？”

　　那人西装笔挺，头发往后梳起，一副正经直男作派。然而转身看到诸今尽的那刻，声音立刻变回了那个长睫毛：“晶晶？！啊啊啊啊啊又看到你了！”姐妹突然在公司相认，没把他高兴坏了，“我过了，马上就能上班了！”

　　“恭喜你啊。”

　　“托你的福！我晚上请你吃饭，怎么样？”

　　“好啊。”

　　“哎你嘴怎么了？被人咬破了？”

　　那头，两个男的正剑拔弩张呢，一回头就发现诸今尽已经跟第三个男的又搂又抱了，真的是……朱翔脸色非常不好看，打算把他喊过来。方宇钦却忽然收起了那副防备的神情，软软地看着诸今尽，忍不住自言自语：“主角就是这样，到哪都被人喜欢。”

　　朱翔瞥了他一眼，眉心微蹙。

　　诸今尽转过身，对他们俩讲：“晚上要不要一起聚聚？就当庆功了。”

　　“我晚上没空，有饭局。”朱翔声音闷闷的，“中午一起吃饭么？”

　　方宇钦先开口：“经理中午有个会，然后要去工地验收，他没时间吃饭。”

　　诸今尽愣了愣：自己今天原来这么忙么？他怎么不知道？

　　方宇钦看了看时间，提醒道：“还有五分钟。”

　　“好的好的。”诸今尽看了眼朱翔，突然伸手把他拉去走廊的另一边。那一段走廊正好避开所有视线，诸今尽停下脚步，转过身，在无人注视的地方，轻轻握住朱翔的手。

　　“恭喜你。”他笑了笑，眼神满是喜悦，“能和皓澜合作，其实我什么忙都没帮上，这一切都是因为你特别优秀。”

　　朱翔不响。

　　“你从小到大都是优等生，所有的成就，都是你应得的！”说完，他又傻乎乎地握住朱翔的手，摇了两下，说完便转身跑回办公室。没过几秒，走廊另一头就响起他的声音：“别催了！我们俩到底谁是领导？”

　　朱翔愣了好久，手指微微收紧。这个握手，竟让他有种久违的、几乎陌生的感觉。

　　那头，方宇钦带上门禁卡，带着诸今尽进了电梯。

　　“你材料带了么？”

　　“准备好了。”

　　“我和谁开会？”

　　方宇钦不响。诸今尽拧起眉毛瞪着他。

　　电梯门打开，他们又去了总裁办公室的楼层。诸今尽摸不着头脑，傻乎乎地跟着方宇钦来到了一个会议室。与其说是会议室，更像是个打扫干净的办公室。地上摆满大大小小的绿植，一整面落地窗，站在那，可以俯瞰整座城市。

　　诸今尽走过去，突然想起那天夜晚，他也望着江面，江水映着的是城市的灯光。他担心着外滩灯光随时会灭，导致那璀璨的光亮，徒生了些许伤感。

　　而现在，江水反射着阳光，一荡，一荡。阳光可以落在江面，也落在了自己的身上，此刻，他被世界温柔地包裹着，这一生受过的所有伤，似乎都可以随着阳光流淌下去，被江水带走。

　　音乐响起。

　　“你说要在圣诞舞会上跳舞。”方宇钦伸出一只手，“现在就得抓紧练。”

　　诸今尽突然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声，跳得很快。他搭上方宇钦的手，笨拙地跟着他的步子，往前，往后。影子随着步伐晃动，就像踩在永不停歇的江水上，一荡，一荡。

　　方宇钦穿着白色运动鞋，被诸今尽的皮鞋，踩了无数遍。

　　他搂着方宇钦，脚步还在跟着节奏，却忽然有了种奇异的错觉，仿佛时间往回倒退，他又回到了儿时。阳光渐渐衰弱，方宇钦的脸上一半亮着，一半晦暗，模模糊糊的。诸今尽看着这张脸，忽然恍惚，自己是不是也曾这样，在某段记忆里，与他十指相扣，跳着一支笨拙的舞？

　　钢琴声逐渐温柔，方宇钦愣了愣，突然停下脚步，定定地望着。

　　诸今尽站在落地窗前，而天边，突然纷纷扬扬下起了雪。天与地的界限在一瞬间被抹去。脆弱的雪花被风高高抛起，呼啸着，胡乱飞着，就为了看了一眼那个人的背影，然后义无反顾地，落进江水里，跌进它的宿命。

　　而罪魁祸首，只是傻傻地背对着这场白，毫不知情。

　　因为爱，一个普通人的世界，为了另一个普通人，突然化成一场漫天飞雪。在这一刻，普通人与神，有了最小程度的连接。

　　方宇钦应该是第一个发现这座城市下雪的人。他从兜里掏出一个小小的记事本，开始记录：

　　12月8日，12:41pm，上海下雪。很美。

　　诸今尽百无聊赖，转身的时候，突然看到一片雪景，以为自己是第一个发现的，便兴冲冲地去拿手机，要发给他的朋友们看。然而，镜头对准落地窗的时候，他鬼使神差地转动了手腕。

　　方宇钦低着头，额前的碎发有些长了，微微垂下，遮住了他的眼。他笔直地站在窗前，脆弱，安静，和窗外的雪一样。

　　“咔嚓”一声，诸今尽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记录的不是风景，而是他。

　　“小配角，你平时有吃什么帮助恢复记忆的药么？”

　　方宇钦收起本子，对他说：“我这不是病，不需要服药。怎么了？”

　　“哦……”诸今尽下意识抿了抿嘴，忘了唇上的伤，疼得一激灵，脑子有些晕乎，“我有段记忆消失了。”

　　方宇钦皱眉。

　　“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怎么回事？”

　　音乐还在播放，诸今尽靠在会议桌前，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突然鬼使神差地对他说这些事情，声音轻飘飘的：“高三的时候……’生病’了，被妈妈带去治病，算是留下的后遗症吧。”

　　“怎么没听你说过？”

　　“不是什么大病。”他偏过头，楞楞地看着窗外的雪景。

　　“你问过医生了么？”

　　“几年后又去看了专科，主任医生说，是前额叶受了过量刺激，一些长期记忆缺失了，但是脑部本身没有任何问题，所以也没什么治疗方案。”

　　方宇钦沉默片刻，低声说：“那应该算医疗事故吧？你可以去告他们。”

　　“过去太久了，懒得再去计较这些了。”诸今尽有些挫败。

　　“这段记忆既然忘记了，说明大脑并不喜欢吧。”

　　“不是的，其实恰恰相反。那时候医生让我回忆最快乐的时光，我回忆的就是那些片段。”他顿了顿，嘴角牵出一个苦涩的弧度，“可偏偏，就是那一段，被忘了。”

　　方宇钦望着他，神情微动：“是跟朱翔有关么？”

　　“我觉得是。想不出其他人了。”

　　方宇钦有些后悔开启这个话题，一提到那个人，他就浑身不自在。朱翔和明杰其实对自己并不熟，方宇钦更像是诸今尽在小圈子外的另一个玩伴。

　　幼儿园和小学那几年，他们几个人偶尔会因为诸今尽而凑到一起。等他们小升初的时候，朱翔和明杰忙着学业，放学后也不再出现在小花园。诸今尽天生头脑好，从不做作业，于是，放学后，方宇钦得以独占他。

　　那是他最怀念的一段时光。

　　后来，他们三人考上同一所初中。朱翔和明杰有了更多的朋友，朋友圈逐渐扩大。方宇钦比他们小两岁，个头矮、说话慢，常被当成小孩。诸今尽对他有种天然的保护欲，怕高年级的人欺负他，所以常常单独和他见面。

　　方宇钦拼尽全力追着他走。同一所小学、同一所初中、同一所高中……他知道诸今尽所有的朋友的名字、喜好，甚至他们聊的话题，因为诸今尽见了他后，会絮絮叨叨地和他说起那些事。

　　只是，那些人里，没有一个真正认识他。

　　“好了，不聊我了。”诸今尽在他面前一拍手，“我们继续练舞吧？”

　　“领导。”

　　“嗯？”

　　“你真的确定……一定要在整个技术部面前跳舞吗？”

　　“当然啊。”诸今尽理直气壮地答，“我跳舞跳得可好了。”

　　方宇钦嘴角一抽。继“酒量很好”之后，这是诸今尽第二个足以载入史册的自我评价。不过，当他们晚上一同到了酒吧之后，方宇钦算是明白，自己，确实还是不够了解他。

　　“魔镜魔镜！”诸今尽在舞池中央，一个扭胯，再一个甩发，对着他的好姐妹M大喊，“谁是世界上最美丽的女人？”

　　M比他还疯，举起酒杯，声嘶力竭地回应：“蜘蛛仙子！”

　　两个人几乎同时尖叫，手臂交错着开始蹦迪。灯光在他们身上闪烁，笑声和音乐混成一团。

　　方宇钦坐在吧台下，眼皮直跳，只能不停地给自己点气泡水。酒保一边擦杯子，一边看着诸今尽，说：“晶晶在这里很受欢的。”

　　“嗯。”方宇钦干巴巴地应了一声。他算是看出来了，这位仙子不仅受欢迎，还能在任何地方，让世界围着他转。

　　目前这世界已经有五个男人。

　　方宇钦看了一会儿，终于忍无可忍，再次放下玻璃杯。他黑着脸挤进人群里，拨开一个又一个陀螺，抓到了诸今尽的手腕。音乐震耳欲聋，他第一次用吼的：“好了，休息一会！”

　　“不要！我要和M再跳一会儿！”

　　“再跳就跳人身上去了！”

　　“那你也一起！”诸今尽红着脸，眼睛湿漉漉地看向他，“小配角，你帮我个忙呗！”

　　方宇钦内心警铃大作。这人又要整什么幺蛾子？

　　“我需要你摸我下面！”

　　一瞬间，世界安静了，所有人停下手里的动作，纷纷看向他们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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