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善河村与画皮术(十四)
赵侑泽的马车离开南门上了一条破旧的官道,驾车的是他的亲卫当归。
这条路不是开国后修缮的官道,而是后周时修缮的,如今已经鲜少有人走此道,变得破败不堪。
一辆双驾马车行驶而过,惹来坐在路口茶摊歇脚的人纷纷侧目。
“这是谁家攀上了城里的大户?竟用马驾车?”
“听说去年朝廷从金人手中引了新种马,东市那些马贩子要价一匹三百金!”
“真的假的?卖一匹马够全家一辈子的嚼用了!”
车厢内,一口硕大的木箱就放在恭亲王世子脚边,一路上都安安静静的,直到马车驶入连接村落的旧官道,才发出轻微的撞击声,窸窸窣窣,没什么规律。
恭亲王世子一脚踩在箱子上,葡萄紫?袍下摆露出绣着银色桃花暗纹的皂靴,玄色绦带在腿侧随着颠簸前后摇晃。
箱子消停了片刻,蓦地发出更为剧烈的声响。
赵侑泽皱了皱眉,侧身掀开车帘凝神望着前方:前朝旧官道两侧都是密林,这些密林在他眼中皆是灰绿色的线,一根一根拔地而起,直入云霄。偶有三四人宽的间隔是有小路从中穿过,延伸至远方,应是附近有村落聚集,不过再往前去些就不见小路的踪迹,林子也更为杂乱密集,灰绿色的线中夹杂着许多正在蹦跳的灰黄团子与深浅不一的绿色斑点。
待马车又转了个弯去,赵侑泽才敲了敲车门:“当归,找个没人的林子进去,哪儿荒僻往哪儿去。”
“是。”
很快,当归便驾驶着马车拐进了一处坑坑洼洼的村道,又穿过一片柏树林来到了一处山石堆积的地方,确认附近荒杂无路,还有不少草药肆意生长在杂草之中,便将车停在一株依靠着巨石半死不活的桃树旁,才请世子下车。
但赵侑泽没急着下车,而是在车厢里坐了一会儿:这时节万物复苏,但嫩叶尚且在抽芽阶段,炁的波动并不强烈,他需要屏息凝神才能摸清炁的走向。
期间,偶有春风从林间穿过,不小心掀开了车帘露出一张俊美的侧颜,却也只敢留下洁净的草木气息便羞怯奔逃。
确定四周‘干净’之后,他下车让当归将箱子搬了下来。
打开箱子,正奋力用头顶撞箱盖的“杨夫人”身子一僵,抬头看向赵侑泽,她嘴巴被木条捆住压着舌头,只能呜呜呜发出音调,却说不出半个清晰的字眼,只能拼命挣动被捆缚的四肢,呜呜咽咽满眼哀求。
赵侑泽冷笑一声:“早知今日何必当初。薛文远应该警告过你吧,别随便吃人。”
“杨夫人”瞪大了双眼,眼角的裂口更显狰狞,不断踢踹着木箱试图将这束缚她的东西弄散。
赵侑泽在附近随手从歪脖子的桃树上折了一根枝条,在“杨夫人”的额上画符。
“杨夫人”挣扎得更厉害了,然而再怎么挣扎都是徒劳,符文最后一笔落下的那一刻,她的眸中失去了光彩,化为灰白色,彻底安静了。
赵侑泽让当归将人丢回车上,转身刚要丢掉桃木枝,就闻道了一股潮气,他下意识扫视四周,目光由近及远、由低到高,又在转过小半圈后蓦地收回,穿过桃枝缝隙擦着石头顶端落在了百米开外的一片竹林里。
竹林不大也不茂密,透过直立的竹竿缝隙,能隐约看见一片泛着光的蓝黑色,蓝黑色下方的黄白色上,有一缕魂炁冒了出来。
林外有水,水边有人。
当归也发现了,忙跪在地上:“是属下失职。”
赵侑泽抬了抬手:“你上车盯着它。”说完,便与桃树擦过往竹林走去。
在刚穿过竹林看见光亮时,他就听见哗啦一声响,蹲在篝火旁的一团光芒很杂乱的魂炁突然跳了起来,手中挥舞着不知什么东西,听风声应该是一柄大刀。
只听对方大吼道:“站住!你是大郎君派来的是不是!再进一步我就杀了你!谁也别想伤害我爹娘!”
是一位少女。
赵侑泽看不见对方的模样,可从这散乱的光团来看——不是疯就是傻。
人有三炁:精、气、神。
三炁紊乱,魂炁便呈杂色。
赵侑泽确认少女身边没有其他人在,悬着的心便落下大半,他配合地停下脚步。
少女显然非常满意他的知趣,从篝火中抽出一根烧着的木棍在地上画出一条线:“这是家门,不可越界!”
少女警告完还恶狠狠地盘问对方:“你是不是大郎君派来的?我已经按照他说的做了!他不能言而无信!”
赵侑泽上下打量了她片刻,将对方魂炁在二十经络上的运转情况都捋了一遍,觉得这位少女应该是被人逼疯后丢弃在这里的,能活下来或许是因为有人接济,那么接济的人应该就在这附近。
为了稳妥,他决定求证一下。
“你家在附近?”
少女显然听不懂他的问话,只一个劲的念叨不能越界,她没有对不起任何人之类的,但凡赵侑泽想要上前一步,就会迎接到劈面而来的刀锋。
“滚!你敢再上前一步,我就杀了你!”
赵侑泽来此是受了父亲的嘱咐探查村中情况的,不想节外生枝,更无意与一个疯了的小姑娘为难,便倒退了几步:“好,我现在就走。”
待退回竹林中,那团杂乱的光便不动了,直到赵侑泽离开竹林回到桃树下,那团光才又幽幽飘回到篝火旁,在绕了几圈后失去了踪迹。
“郎君,您没事吧?”当归跳下车,关切问道。
赵侑泽摇头:“我们走。”
“去哪儿?”
“去水边,沿着水流的反方向走,走到没路为止。”
“是!”
当归将挡住路的石块逐一搬开,再次跳上车架驱使着马儿朝河边而去,路过那少女时,他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他总觉得少女那身破破烂烂的衣裳特别眼熟,好像在谁家的府上见过。
车内的赵侑泽一直注意着少女的炁,当马车与她擦身而过时,他将指尖沾染的茶水弹在了她的大椎穴处,只见那光团猛烈地跳动了一下,杂乱的光团有一瞬间变得清明,却在瞬息之间又恢复了杂糅的色彩,紧随而来的,还有一道撕心裂肺的叫喊声。
“郎君杀人了——郎君杀人了——”
赵侑泽蹙眉,这姑娘莫不是目睹了谁杀人才疯掉的?可惜,这姑娘的灵台上有一道封,以他的能力怕是难破。
。
很快,马车行到了河流上游一处小村落外。说是村落实际上只有十来个农家小院,其中最大的一处便是马车旁建着围墙的院子。
从敞开的大门往内看,是个新建不久,带倒座房的院子,从外围墙的长度来判断,估摸是个三进院。
奇怪的是,大门前放的不是石鼓或者卧狮,而是用石头雕刻出的一对栖枝玄鸟。
当归将看到的事物都告诉了自家郎君,赵侑泽自幼失明,对这些并无概念,一切事物在他的脑海中只是一个符号,符号之间相互组合形成一种推论。
对方用栖枝玄鸟还是用石鼓或者卧狮,在赵侑泽这里并无差别。
不过,当归既然说这很奇怪,那自是要万分小心的。
两人说话间,一位妇人抱着一盘椿芽跨出门来,探究警惕的目光打量着马车以及站在马车旁的当归。
当归转头望去,这妇人约摸三十多岁,头发盘起,用一枚朴素的木簪簪着,穿着青色短衫长裤,趿着一双黑色布鞋,抱着簸箕的手枯瘦粗糙,簸箕里的椿芽大小不一,不像是常做农事的样子。
当归上前,笑呵呵地指着前面的路:“婶子,这条可是通往引龙潭的路?”
妇人神色中的警惕又加深了两分:“你们哪儿来的?”
当归将一枚腰牌解下,递给妇人:“我是洛阳纪云医馆吴家的,奉主家的吩咐来这里舀引龙潭的水做药引。”
妇人瞄了腰牌一眼,心思转得飞快。
纪云医馆的主家原是御医,有御赐‘天下良医’匾额,如今已传三代,新任家主娶了红袖坊林东家的嫡姐,与镇国公府交好。
见腰牌上确实写得纪云医馆四个字,妇人才放心,正要告诫他们别去引龙潭时,之前在水边生火的少女提着刀追了上来。
“别动他们!我跟你们拼了!”
妇人见状,赶忙拦住少女,轻声细语地解释道:“这不是大郎君派来的人,是收药的商人,咱爹娘不是才养成了一批药材?等这批药材卖掉了,咱们就有钱了,你也不用再在府里干活了。”
“不用再在府里干活了吗?”少女放下了手中的刀,满含期望,“真的?我真的不用再在府里干活了吗?”
“真的真的。”妇人替少女捋好头发,轻声道,“你先回去,等药材卖了,爹娘就去城里接你回来。”
少女脸上绽开一个明媚的笑容,将头发上别的花簪在了妇人的耳旁,高高兴兴地跑远了。
当归目送少女离开,回头时见妇人正要关门,赶忙将人叫住:“婶子,方才那位姑娘是你妹子?”
妇人一听手一拍,哎呦了一声:“我差点给你们忘了,那引龙潭去不得,有妖物,方才那姑娘就是因为被人引去了引龙潭才疯的。”
当归眸光一动,很有眼色地从钱袋里掏出一吊铜钱递给妇人:“婶子,您详细说说呗。”
接过铜钱,妇人笑得起褶子,说话时也不耽误数钱:“嗨,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引龙潭里盘了一条化龙失败的黑蛟,平日里也不闹腾,因为逢年过节的时候村子里会开祭坛供奉它,所以也会保佑村子风调雨顺,只是不喜欢有人靠近,但凡靠近的不是疯就是傻。”
坐在车厢里的赵侑泽耳朵动了动,他知道许多村落都会供奉龙牌,以求冬盖三床被,夏有六层雨,这样庄稼便能丰收。只是这善河村荒败已久,尽管后来被官家赐给镇国公府做耕田,但镇国公府一直都放着没有打理,所以从来都没有人住过,又如何会供奉呢?
妇人又道:“那姑娘啊也不知道得罪了什么人,父母被人杀了,她也被丢到了引龙潭去,本以为也活不成,谁知道竟然爬回来了,可爬回来又有什么用呢?人已经疯了。我瞧她可怜,平日也会给她饭吃,但也仅此而已了。”
当归闻言,心中惋惜,忍不住朝少女离开的方向又望了一眼,这一望不打紧,心里直接咯噔一声。
方才还荒无人烟的村中小路,此刻迎面走来两个人。
一个瞧着十来岁,但个头很高,轻薄的春装遮不住他硬朗鼓胀的身条,离他们约摸十来丈,肩上扛着一捆处理好的木料,雕花精美瞧着像是床架子。
另一个是位中年汉子,长得略有潦草,下巴还留着少许胡须,已经走到马车旁了,手上拎着一柄砍树用的斧子,正探头探脑地打量马车,一只手甚至已经扒在了车架上,试图推开车厢门往里瞧。
当归两步赶到车旁,喝止了那个中年男人。
对方被吓了一跳,赶紧退了两步,脸上笑呵呵地带着些许谄媚:“这是贵人的马车?”
“跟你有什么关系?”当归跳上马车,正准备驾车离开,结果被几根木料挡住了后退的路,他扭头朝后看,只见方才还离得有十来丈远的健壮少年已经来至近前,手中的木料全堆在轱轮下了。
当归心里咯噔一声,这村子莫不是个土匪村?
他看向站在车后的少年,不动声色:“劳驾让让行么?”
那少年没动,如山峦一般的浓密眉毛蹙在一处:“你哪儿来的?来这儿干嘛?”
自家郎君还在车上,车里还有一个要命的东西,当归不想主动生事,便将先前给妇人说的话又重复了一遍。
少年走上前来乜了妇人一眼,问她收了多少钱?妇人瑟缩了一下老老实实说‘半吊’。
少年轻笑一声,下巴抬高睥睨着当归:“你当打发叫花子呢?这马车,双架,还是顶好的战马,就给半吊钱?”
“那你想要多少?”
少年食指交叉:“十锭官银。”
这便是狮子大开口了,当归深吸一口气,警惕地盯着少年:“我没有那么多现银,交子行么?”
“不行。”少年笑道,“给不了就把马留下。”
当归被气笑了,这不是硬找茬吗?他正要推开对方直接驾车离开,突感脑后有风,他下意识向左斜了下身子,锋利的板斧就擦着肩袖而过。
他单手握住斧柄,用力一拽就将斧子拽了过来,而身边的少年不知从哪里抽出了一柄砍到,直冲他面门而来。
“还愣着干嘛!上啊!”
话音未落,只见有十来个青壮年从四面八方钻了出来,提着木棍、铁铲直接奔了过来。
嗡——得一声,一道水色以车厢为中心陡然扩散开来,宛如水波,将围上来的人弹飞出数丈远。
有人砸在了墙上,有人落在了灌木丛中,一时之间尘土飞扬。
“走!”赵侑泽依旧安稳坐在马车内,脚下踩着木箱,右手指尖闪着金光,半空中一道繁复的符文如水汽般蒸发殆尽。
机不可失,当归赶忙稳住身形,狠狠一马鞭下去,直接令马儿疼得抬起四蹄就开始狂奔。村路狭窄,马车又宽,时不时摩擦着村里的砖墙,留下一道道带着红漆的刻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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