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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挽留的信号
平整的青石板长道从山坡一路绵延下来,两旁伫立着直指高空的柏树,阵风掠过,树尖被吹得摇晃。
凌飞垂头侧耳地听着,如同全身上下只抽得出一条神经,又觉得自己是浸在水里的海绵,看似吸收饱满,实则只需要轻轻一捏。
如果没有理解错……
楚恬是说,她因为跟他在一起而陷入糟糕的状态。
这个结论叫他脚下一晃,奈何那些流淌进耳朵的温和剖白已化作钉子将他定在原地,他只能倚靠呼吸来勉强维持住平衡。
由快及慢,由重及浅,趋于凝滞。
视线飘落到楚恬鼓鼓囊囊拎满东西的右手,凌飞伸出手企图替她分担,却瞟到她空空的左手,便再也套不上需要帮忙的信号。
这个每逢大小考试必定抱着课本卷子来找他,事无巨细都得询问他意见的女孩,在他没有注意的地方,已经悄悄成长。
她有自己的路,自己的主见与标准,自己解决问题的方法。而他仗着年长三岁所自持的阅历优势,早就消耗殆尽,不再适用。
在情在理,足够将他剥离。
凌飞咽了咽口腔稀薄的氧气,压下喉咙翻涌的不适,可大概是早上吃过药的缘故,剧烈的胃酸中竟夹杂着几许苦涩。
他抬起眼眸,不期然撞入楚恬舒展开来的眉目,那里没有曾经针锋对抗的满身是刺,扬起的发梢隔空抚触着飞过的鸟儿。
她的眼眸是亮晶晶的。
凌飞一瞬间松懈了呼吸,兴许是解题者投以宽容的态度,兴许是躯壳的虚弱入侵了意志,又或者,本就是他的意图所向。
不管是哪种情绪,都驱使着必须说点什么。他缓了缓神,许久才开口道:“那天晚上,你真的一定要把我关在外面吗?”
他定定看着,昭告着不得回复不罢休的决心。
于是,下一秒,他听见楚恬咬字清晰,温柔又笃定地答道:“凌飞,我与你之间,是有亲情的。”
真是无懈可击的答案。
他无意识地扯了扯嘴角,偏偏自己听得懂她的意思——她无意否定什么,却不容许他将某些经年累下的习惯定义成挽回的信号。
即使看起来相当越界。
四月的气候还吹着孜孜不倦的北风,冷冽且干燥,凌飞握住拳头摩挲着泛红的骨节,努力又白费功夫地斟酌着措辞。
呜呜!
震动的声响彻底截断了长久的静默,触目所及,楚恬丝滑地用她腾出的左手拿起手机,划下接听键,转身避到一旁接听。
一气呵成,是何等的熟悉。
他不由自主地张了张口,却只让自己发出讪笑的声音,划定准则的人见识到言传身教的效果,是不应该心存不满的。
“喂,东叔。”
“楚恬,你没在餐馆吗?”
“嗯,你过来找我了?”楚恬压着声音反问,心里已经估摸出个大概,楚卫东这是上门没找到人就立马飞电话过来。
心头冒出一个不太好的预感。
果然,下一秒就听见对方开口道:“那我也不折腾了,直接在电话里答复你吧,也不用几个月几个月拖着,我决定不撤资了。”
不撤资?
她瞬间拧紧了眉头,这几天餐馆生意是很不错,即使小长假已经结束,预约的订单还是很满,过来的车辆常常要停到村子里面。
可这静观其变的跳跃未免太大了。
况且这样也打破了她本来的计划,虽然被楚卫东的撤资打了一个措手不及,但要是条件允许的话,她还是想尽快赎回柑园。
楚恬思忖了片刻,试探道:“东叔,我知道你顾念跟爷爷的交情,但如果你实在不愿意,不用勉强的。”
“也不全是。”
“那是……”她狐疑道。
“没什么。”楚卫东顿了顿,好一会才继续道,“投在柑园总归好过闲在手里,整天被人惦记,指不定哪天就被骗走了。”
紧接着,她听见电话那头情真意切地叹了一口气。
电光火石间,她猛地想起那天在电视上看到的南城本地诈骗新闻,依稀记得主播在报道中有提及“举报”之类的字眼。
通话结束。
楚恬回头望向身后,这次凌飞没有趁机探听她打电话的内容,自觉地挪到对角线另一头,倒衬得她回避的那几步徒有其表。
目光落到他过于厚实的棉服外套上,其实也算不上夸张,只是当事上个月倒春寒还穿着翩翩潇洒的风衣,实在是对比彰著。
肩头有克制的震动抖落。
那已是他难得一见的病症,小病小痛藏得滴水不漏,一旦势态升级便毫不迟疑地打针吃药闭关三件套一条龙服务。
她以前还打趣过,说他不是在养病而像在闭关修炼,生怕有谁在暗处专门候着他弱态毕露,接着一举夺走内丹叫他道行尽失。
楚恬在风中站了一会,还是抬脚朝着凌飞的方向走了过去,她没想干什么,只不过那恰巧也是停车场所在的方向。
只是,距离由远及近的时候,视线不经意扫到了对方的手机屏幕,上面还停留在等待接单的网约车呼叫界面。
似是有所感应,他抢先一步转过身与她面对面,开口却只补充声明道:“我已经通知下去,下一期节目播出不会再安排表演。”
他的神色已经恢复寻常,起码没有刚刚对话时的茫然与低沉,甚至因为强压住咳嗽而染上几分红润的血色。
“这里打不到车的,”楚恬自顾自地继续往前,彼此交错时终究还是没忍住抛出后半句话,“我载你吧。”
既然说过尚有亲情的成分,这样也不算出尔反尔吧,她暗自解释。
汽车逐渐远离寂静的郊区,在驶过一条长长的下坡路后,汇入了车水马龙的市区干道,喧嚣的鸣笛声接踵而至。
车内播放着舒缓的音乐。
兴许是反应过来自己的病况已经暴露,凌飞没有多说什么,在微信上发来一个定位说是停车的位置,上了车便闭目小憩。
总之,没有楚恬以为的争辩不休。
十几岁还会因为隔着电话吵赢了一道数学题而得意洋洋,甚至乐此不疲地回味,断然想不到还会有千方百计寻索平和的时候。
思绪游离间,她抬眼瞥向副驾驶座上的人。她的车空间不大,两条大长腿必须屈着才能塞进去,膝盖处的布料被扯得紧绷。
三十分钟后,汽车靠在路边缓缓停下。
楚恬关闭导航望向车窗外,这里距离餐馆不远,甚至村口就在马路斜对面,唯一的停车场只服务于一间篮球俱乐部。
以凌飞的状况来看,他上次离开回南城应该就没有开车,中间起码隔了三四天,而这里的停车收费是按小时计算上不封顶的。
“有免费的不停,钱多烧的吧。”
她咕哝了一句,扭头看过去。只见他歪着脑袋靠在椅背上,由此露出修长的脖颈,可以看到大动脉的线条一路往上延伸。
他的耳后长了一颗褐色的小痣,在耳垂背面与下颔骨交界的位置,连他自己都不知晓,是陈慧芸无意间提起被她偷偷记下的。
那时候他们还没有在一起。
楚恬久久维持着扭头注视的姿势,一转眸,猝不及防撞上一道双波澜起伏的清澈目光,就这么直勾勾地落下,与她对视。
那里流转着不设掩饰的柔情。
心跳当即漏掉一拍,不仅仅因为被抓了现行。
以往凌飞说什么做什么都要经历一道过滤的工序,仿佛脚下有无数需要规避的雷,但此时,只有最顺遂的流淌。
除了眉心微蹙间泄露的难过,她做了一个任性又独断的决定,而他在懊恼自己做错太多又错过太多。
即便两人对于彼此都是识于幼时始于少年,但她知道,他们对于彼此的感情是不一样的,很不一样!
她渴望亲情的补缺,而他从来不需要多照顾一个人去弥补心底的缺失,自己在他眼里始终归类清晰指向明确。
仅限爱情。
这是他在这场剖白中唯一强势不容模糊的。
刹那间,流淌的情愫化作翻腾的洪流,一举冲破大坝直直奔涌而来,楚恬猛地错开对视,试图端出安然镇定的架势。
“到了,下车吧。”她冷着嗓音道。
凌飞没有揪住不放,低低“嗯”了一声便推开车门下了车,全程配合且体贴,甚至没有多一眼的追逐。
而她,油门一踩扬长而去。
车水马龙中,那辆铺着一层灰尘的白色小车在红绿灯前调了一个头,不稍片刻便消失在马路斜对面的村子入口。
凌飞驻足在风中远远看着,过了好一会,转身走进旁边的停车场,穿过一排排的空车位,找到了角落不起眼的那辆黑色车。
他拉开车门便钻进去,掏出被自己调成静音的手机,上面已经积攒了一长串未读消息,假期结束的工作日总是忙碌的。
而他径直跳过,瞥了一眼来电记录便直接回拨过去,声音冷峻且淡漠:“怎样,人找到了吗?”
“找到了,跑到邻省避风头了。”
“警方呢?没有继续追查吗?”他拧了拧眉心。
“听说是得罪人才被拖下水,实际上跟诈骗案没有关系。不过我看他又是租房又是买东西,应该会在外面躲一阵子。”
闻言,凌飞长舒一口气,将头往椅背上靠了靠,许久才吩咐道:“找人盯着,行踪有变动随时通知我。”
通话结束后,他将手机丢到中控台没再回复其它消息,启动引擎将方向盘一打,便驶出停车场汇入了车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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