伶仃渡之我的鳏夫主君

　　孟老爷下葬了。

　　怕一会儿下大雨下不了山，孟家的下人们忙着干活，而孟归云的两个幼子还不知道什么叫做悲伤，乖乖跪在土坑前，像两个可爱的瓷娃娃。薛映寒不许上前，穿着素衣，离人群很远。孟夫人眼眶微红，在一边看着，一言不发。孟家的亲戚们基本都滞留在山下。土坑被挖了出来，一抔一抔的黄土又堆在孟老爷黑色的棺椁上，将他永远埋在地底。

　　这是淼淼跟着薛映寒，站在离人群稍远的位置看到的情景。天色阴沉沉的，漫天都在飞着纸做的铜钱，孟老爷下葬的阵仗很大，不光烧了不少纸扎的小人，贡品也有不少。

　　她其实见过许多人家下葬，大多数时候是为了等下葬的队伍离开，自己能混上一顿贡品吃，她当然也知道不能扰人清净，会特意捡些飞落的纸钱烧了——她实在是没其他办法。

　　这次自己几乎目睹了一个人从生到死的过程，她有些说不出的感觉，先前在灵堂守灵的时候她还未深切地体会出离别带来的死亡，可在这个时候，在她意识到等黄土盖上，她就不能像在孟府一样陪伴他的时候，她意识到她要离开孟老爷了。

　　明明是只见过一面的人，她却有了不舍的想法，她想起了孟老爷的离别，那是她见到他的第一面，也是最后一面。

　　孟老爷奄奄一息的样子大概她这辈子都忘不掉了，孟老爷的死亡明明是那天开始的，但正式下葬的现在似乎才能宣告孟老爷的死亡，在某个瞬间，她似乎觉得葬礼是为了活人举办的，孟老爷下葬了，意味着他离开了人间，孟老爷的亲人朋友，从此的生命中没有他了。

　　在淼淼为数不多的记忆中也有陪伴，她之前捡到过一只小狗，一起要饭一起睡觉，喝水也在一起，但有一天她们被大狗追，她好不容易爬上树，小狗却挣扎着掉了下去。

　　她看到小狗呜呜叫了两声便咽了气，她把小狗安葬后，有段时间下意识会留出一部分食物，但很快就意识到身边已经没有小狗了。

　　这样对比有些不妥，接受亲人的离去耗费的时间实在是太长，比如薛映寒至今都还没能将孟归云从生命中抹掉，比如她现在眼前还会浮现孟老爷离去时看着她的眼神，如今每次想起都能让她鼻酸。

　　她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她不再额外准备小狗的食物，那这些人需要多久才能接受死亡呢？

　　甚至包括她自己，要如何接受孟老爷离开？

　　淼淼的心思无人知晓，伙计们干着活，薛映寒站在她身前，一言不发。

　　“孟老爷走了。”

　　淼淼忽然道。

　　薛映寒没有回答。他依旧直直看着前方，是的，他此刻才真的意识到岳父走了，他不是个好女婿，于是他现在有些害怕看到淼淼的脸，他果然在心神不定的时候会想起归云，他不知道如何跟归云解释这一切，孟老爷和孟夫人年轻时走南闯北立下家业，归云出嫁时孟家也是风光无两，那时孟老爷身体康健，还会时不时上山打些野味，教他策马。

　　薛映寒只有祖母，归云父母双全，他们总是聊些给爹娘养老送终的事情，归云出月子半年，和他一起踏青，那时归云靠着他道：“我想好了，你爹娘早逝，但祖母还在，我们侍奉祖母终老，那时清晏和熙昭也长大些了，也有时间多陪陪我爹娘，他们年纪大了，你帮我劝劝他们，不要太劳累。”

　　“岳父岳母都有主意，未必听我们的，”薛映寒抚摸孟归云的头发，“……但能让清晏和熙昭撒娇耍赖。”

　　幸福就是如此简单的事情，连幻想都有画面，薛映寒想过的，他和归云带着孩子们去孟家，在院子里扎个秋千。岳父岳母坐不住，总要给自己找事情做，但孩子们可以耍赖呆在孟家，他和归云可以在院子里种些花草，等太阳出来，坐在秋千上，岳母做的糕点一绝，孩子们一定缠着要吃。

　　归云去世后，薛映寒这些年见到孟老爷的次数屈指可数，每次都会惊讶于光阴留在孟老爷身上的痕迹实在是太残酷，他答应过归云好好照顾家人，但显然他没有做到这一点……甚至于，他的作为加快了孟老爷的死亡。

　　孟氏夫妇年轻时走南闯北，归云自然也跟着父亲母亲从小闯荡，归云是孝顺的孩子，趴在他背上咽气的前一刻，还在说要他好好照顾自己的爹娘。

　　记忆太过痛苦，哪怕只是回想都需要勇气，所以薛映寒，你忘记了自己的承诺吗？

　　孟老爷去世了，孟夫人看着也苍老了许多，孟家夫妇沉溺于失去归云的痛苦，这些年无力经营，关了好些铺子，反而是薛家蒸蒸日上，他从一介白衣变成如今地方要员，他的岳父岳母……

　　薛映寒，你如今对得起谁呢？

　　薛映寒此刻连回头都不敢，淼淼安静地站在他身后，薛映寒身体有些僵硬，他呼吸有些困难，缓了许久才开口。

　　“淼淼，”薛映寒语气有些闷，“你去陪孟夫人几天吧。”

　　“嗯？”淼淼眉头一皱，“你不想见到我？”

　　薛映寒下意识否认，“……不是。”

　　淼淼：“你刚刚还说我要做什么自己能做主，现在反悔了？！”

　　薛映寒一副替她着想的样子，实际上遇到点事就要把她往外推，难道只是嘴上说的好听？

　　薛映寒一愣：“我不是……我又没说你只能待在孟家，罢了，随你想去哪去哪。”

　　刚刚薛映寒还一通感慨，现在马上就被人拆穿，薛映寒脸上一臊，扯谎道：“薛家最近有事，顾不上你。”

　　这叫什么话，她是去当伙计的又不是去做主子的，还有什么顾得上顾不上一说？

　　淼淼知道薛映寒就是现在不肯见她，她开始琢磨起去孟家的事情她刚刚才被孟夫人吓唬，但也看得出来孟夫人还是很想要她留在身边的，这倒没什么，孟夫人和兰蕙都喜欢她，去孟家说不定能混得好点，倒是薛映寒……他看着就不对劲，先前刚生了重病，今天还做了体力活，淼淼有点担心他。

　　而且她一个小小乞丐，要是把薛映寒惹毛了，没她好果子吃。

　　淼淼追问道：“那我以后能回薛家吗？”

　　“嗯。”

　　淼淼点了点头，“那我今晚直接去孟家了。”

　　薛映寒背对着她点头，“……好，我让老罗把你的东西给你送过去。”

　　淼淼：“我孤零零一个，能有什么东西。”

　　薛映寒：“……这倒也是。”

　　“那……主君好好照顾自己。”淼淼补了一句，“我会陪伴好孟夫人的。”

　　淼淼这些天大概了解了薛家和孟家的事情，觉得这两家人的气氛像是黏黏乎乎的污泥，被沉郁的怨恨思念压得透不过气，她置身事外尚且觉得痛苦非常，巴不得闯进他们之间一人给一巴掌，要他们忘记这些难过好好生活，更不用提他们这些局中人，是如何备受煎熬了。

　　下葬结束，兰蕙搀孟夫人离开的时候看到薛映寒走了过来，清晏和熙昭要被薛映寒带走，兰蕙别过脸不看薛映寒，倒是淼淼，没事人一样跟兰蕙打招呼，顺势跟着兰蕙站在孟夫人身边。

　　兰蕙别着脸，视线却忍不住往淼淼这里看，淼淼朝她微微一笑，抱着兰蕙的胳膊。

　　清晏和熙昭此时见到薛映寒，软糯地喊了几声爹爹，被薛映寒身边的老罗牵到一边，薛映寒领着两个孩子跟孟夫人告别，孟夫人对着薛映寒轻轻点了点头，没说什么，带着人离开了。

　　“那……我们也走吧。”

　　兰蕙把手从淼淼怀里抽了出来，淼淼回头看了看薛映寒，走了。

　　兰蕙一言不发，脸上还有些尴尬，淼淼凑近她，随便扯了些东西。

　　“我还以为夫人会跟薛大人说几句话呢。”

　　“这毕竟是在老爷的墓前，他能来就已经算是夫人给他面子了，”兰蕙刚说了几句，想起淼淼和薛映寒是一边的，压低声音，“薛大人就这么让你过来了？”

　　不知道孟夫人怎么想，但兰蕙一直都觉得从薛府那里将淼淼要过来恐怕很难，淼淼和薛映寒看上去也没谁不情愿，但刚刚孟夫人还训斥了淼淼，她还以为淼淼得夫人出面去要人，否则不会来了呢。

　　“嗯，”淼淼不知道怎么跟兰蕙说刚刚发生的事情，“他让我多陪陪夫人。”

　　如此……

　　兰蕙用手盖住淼淼的手背，道歉的话在嘴里炒了好一阵也说不出来，只是拉着她，让她尽量走在干燥的地方，莫要弄湿鞋袜。

　　孟夫人体力有些不支，坐在薛映寒安排的小轿上，淼淼看不着她，自然也说不上话，她现在还不知道自己究竟能做什么，小声问兰蕙：“那我去孟家做什么好呢？扫地？买菜？”

　　也可能是说笑话哄孟夫人开心？

　　“这些事情还用不上你，”兰蕙终于露出些笑意，“嗯……你先和我陪着夫人，夫人要你做什么，你做什么好了。”

　　“那夫人一般都要我们做些什么？”

　　兰蕙想了想，“倒也没个固定的，夫人先前晨起要抄经，我就帮着磨墨，还有就是看账本，有时出门谈生意，总之跟在夫人身边，自然知道要做什么。”

　　“好了好了，”兰蕙伸手摸摸淼淼的脑袋，“不会累着你的，放心吧。”

　　淼淼点点头，看向兰蕙的眼神仍是狐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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