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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幕·指点迷津
林太太的葬礼过去月余,王府的牌局依旧,只是桌上少了抹艳粉。
午后阳光透过琉璃窗格,将室内浮尘照得纤毫毕现。
李太太今日手风极顺,连赢几把,笑意几乎要从眼底溢出来。
她摸牌的动作都带着几分扬眉吐气的轻快,腕间新得的满绿翡翠镯子随着动作晃动,水色盈盈。
似乎在替主人炫耀着如今的得意。
她目光不经意扫过对面,正落在周太太那截丰腴的腕子上——那里戴着的,正是当初自己咬牙送出去的那对冰种镯子。
质地清透,光华内蕴。
李太太心头那点畅快,像被细针轻轻一刺,泄了些许气。
这镯子……当初可真是让她心疼得好几夜没睡踏实。
王婉坐在下首,安静地整理着自己的牌。
她看着李太太毫不掩饰的欢喜,心头泛起疑惑。
这李太太,当初不是撺掇着林太太去攀王先生的高枝,明晃晃地给了王太太没脸么?
怎么如今,这两人竟能好到同坐一桌,谈笑风生。
甚至……共享了那样一个血腥的秘密?
林太太临终前那句“她们一起害了我”,仍扎在王婉心里。
李太太的思绪,却已飘回了那段刚来宁城,提着猪头找不到庙门的惶惶日子。
·
那时的李太太,可没有如今的底气。
她跟着李先生从内城来,揣着鼓鼓的钱囊和满满的野心,却发现宁城这潭水,深得超乎想象。
银子撒出去,连个响动都听不见。
巴结上的几个“官老爷”,说话办事都隔着好几层,使不上真力气。
偶然在喜乐汇见了王先生一面,看他气度不凡,旁人都恭敬喊着“王局”,她便以为这回可算是找准了门路。
她费尽心思搭上了线,又将当时还是女学生的何姝洁精心捯饬了送过去,指望着这“枕头风”能吹开宁城紧闭的大门。
起初是顺当的。
王先生对鲜嫩可人的何姝洁确有几分好感,连带着对她也和颜悦色。
她正做着靠这条线在宁城站稳脚跟的美梦,那场猝不及防的“抓奸”就如一盆冰水,将她浇了个透心凉。
王太太那双眼睛,平静得像一口古井,深不见底。
被她目光扫过,不见半点波澜,却有寒气从井底漫出,直钻进人的骨头缝里。
站在那里明明没有喜怒,无形的威压却山一样倒了下来。
李太太当时初来宁城,虽也曾听闻王太太手段厉害,却终究低估了这妇人的能耐。
她惯常想着,这天下终究是男人的天下,再厉害的内眷,也不过在后宅威风。
只是王先生事后明显的疏远,以及何姝洁莫名其妙被塞给了那个看着就憋屈的林先生……
一桩桩,一件件,都让她后知后觉地品出了不对劲。
她心里开始打鼓,咚咚咚地敲得她寝食难安。
这下终于慌了神。
于是赶紧砸下重金,多方打听,才拎着贵重的礼物,战战兢兢地敲开了周家的大门。
周太太还是那般,穿着素净长衫,周身萦绕着淡淡的檀香,眉眼温和得像一尊菩萨。
可李太太不敢怠慢,将礼物——那对水头极足的冰种翡翠镯子——推过去时,手都在微微发抖,脸上堆着最谦卑的笑。
“周太太,您可得给我指条明路啊!”她低声下气。
她几乎是带着哭腔,把如何巴结王先生,如何安排何姝洁,又如何被王太太撞破的事,原原本本倒了个干净。
“周太太,您给评评理,我这事儿到底坏在了哪儿?”她心里七上八下。
既怕周太太不肯指点,又怕指出的是一条绝路。
周太太静静听着,指尖一颗颗拨弄着腕上的佛珠。
半晌,才慢悠悠呷了口茶,抬眼看着她。
那目光慈悲,却又像能看进人心里去。
“李太太,您这心思是活络的,可惜啊,路子走岔了。”周太太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
“不过您初来乍到,不知道我们这里的情况,也很正常。”她拨弄佛珠的动作停下。
“您想拜佛,这没错。可您怎么不去西天雷音寺拜真佛,反倒对着路边变了模样的石猴子磕头呢?”
李太太一愣,没太明白,只觉得心更慌了。
周太太唇角弯起一抹极淡的弧度,似是怜悯她的愚钝:“这宁城的天下,从来就只有一个姓‘王’的说了算。”
“王太太,那是凌霄殿上掌权的美猴王。王先生么……”她顿了顿,意味深长,“不过是得了些造化、在外行走的猢狲罢了。”
“您说,您这香火,是不是烧错了地方?”
“什么?”李太太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睛。
“这王太太的的确确是姓王,没有错的。”周太太慢条斯理地端起茶杯,又呷了口茶。
“可是这王先生,原本却不是姓王的。”
“轰”的一声,李太太只觉得脑子里有什么东西炸开了。
所有想不通的关窍,在这一刻豁然贯通。
原来如此!原来王先生看着风光,内里竟是个仰人鼻息的!
她竟把鱼目当珍珠,把真佛给得罪死了!
她当即悔得捶胸顿足,也顾不上面子了,带着哭音道:“哎哟!我这蠢材!我这睁眼瞎!”
“周太太,您可要大发慈悲救救我!如今我怎么弥补才好?”她感觉天都要塌了,只盼着周太太能扔下一根救命稻草。
周太太垂眼,目光落在桌上那对冰种镯子上。
莹莹水色,沁人心脾。
她伸出保养得宜的手指,轻轻拂过那冰凉的玉身,并未直接回答,只淡淡道:“王太太那个人,面冷,心却未必不容人。”
“尤其……是对有用的人。”
李太太是何等伶俐之人,立刻明白了周太太的未尽之言,也懂了那目光在镯子上流连的含义。
她心尖肉疼,那镯子她自己都舍不得买来戴,但更清楚这是唯一的敲门砖。
于是当即堆起最恳切的笑容,又将那对镯子往周太太面前推了推:“这只是见面礼,事成之后,我另有厚礼相赠。”
“一切都仰仗周太太成全!您的大恩大德,我没齿难忘!”她边说边起身,端过那柄碧色莹然的小茶壶为周太太注上一盏。
心里却在滴血,这宁城,真是吃人不吐骨头。
·
有了周太太牵线,她才能再次踏进王府的门槛。
再面对王太太,她恨不得把心掏出来表忠心。
“都怪我是个有眼无珠的,竟想不到太太是这等女中豪杰,脂粉英雄。”
“若早知如此,定老老实实跟在您身后,便是拣些剩饭吃,也早肚里流油了,何至于此?”
“来宁城许久,尚未开张。家里那点老本,眼看就要见底。”
“若太太不肯发发慈悲,怕再过几日,我们两口子真要揭不开锅了。”
王太太只闲闲听着,直到不耐烦了,才打断她,问起李先生的生意。
经此一提,李太太才想起正事,忙伸手掐了旁边的李先生一把。
李先生吃痛,方从神游中惊醒,搓着手,讪讪道:“也不是什么大生意,在下不过是做点小小的房地产生意,混口饭吃。”
“二位在内城生意做得好好的,怎的跑到宁城来了?”王太太指尖轻叩紫檀木桌面。
“宁城这个地方的房地产生意,可不好做。”
无聊许久,王太太此问一出,李先生总算来了精神。
他坐直身子,摸摸油亮的脑袋:“您有所不知,内城虽地处中心,却地势起伏,交通不便,房子修好也只能卖给农户,赚不到钱。”
“宁城则不然,地势平坦,靠近海口,又是通商口岸,四通八达,富贵人家比比皆是……”
王太太听得打了个哈欠,兴致缺缺。
李太太连忙拉扯丈夫的袖口,示意他闭嘴。
李先生瞧她眼色,悻悻住口。
“我家这口子是个粗人,最不会说话,太太别见怪。”李太太赔着笑,“我们正是知道宁城生意难做,才特来投靠您,想借着您这棵大树,也好乘凉。”
李太太说着,在茶桌下比画了一个“二八”的手势。
“王太太,我们初来乍到,全凭您照拂,这个数,您看……”
王太太用杯盖撇着茶沫,眼皮都未抬。
李太太见状,又比画了一个“三七”的手势。
王太太用杯盖撇去浮茶,微微抿了一口,摇了摇头。
李太太没了主意,与身旁的李先生交换了一个眼神,咬牙将手势换成了“四六”。
“王太太,不能再高了。”她说得无奈。
从二八开到三七,再到最后咬牙同意的四六开……每让出一分利,都像是在割她的肉。
可她知道,这是“学费”,是投名状,是换取在这宁城立足,以及求得王太太对“林太太事件”翻篇的代价。
听说王太太的规矩,自家人二八开,外人三七开,到她这儿四六开都不见点头。
她心里把王太太骂了千万遍,脸上却还得赔着笑。
李太太的手微微发颤,等待着答复。
王太太慢慢悠悠地放下茶杯,终于抬眼,露出一个微笑。
见王太太点头,李太太这才放下已然发酸的手,心里一块大石头落了地——总算,搭上线了。
当时她想不通,好好在内城做生意不行,非要跑来宁城。
人生地不熟,处处求人,看人脸色,她憋了一肚子火无处发泄。
不过,宁城这般热闹、明亮、花花绿绿,倒也不坏。
她渐渐地,竟也不想走了。
·
“碰!”周太太柔和的声音将李太太从回忆里拉回。
李太太定睛一看,自己方才走神,竟打出了一张周太太需要的牌。
她连忙敛起心神,脸上重新堆起热络的笑:“哎哟,瞧我,手一快,竟给周太太喂牌了!”
她说着,目光再次掠过周太太腕上的冰种镯子。
虽然让了利,可背靠王家这棵大树,李家的生意做得风生水起,白花花的银子流水般进来,她在宁城太太圈里的地位也水涨船高。
当初那点投资,早就千倍百倍地赚回来了。
这么一想,那对镯子,似乎也没那么心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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