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前绣锦

　　中秋宴的喧嚣与华彩，如同褪色的绸缎，在记忆里缓缓沉淀，最终只留下一抹模糊的光影，和那句关于巴林部草场、关于母亲安好的低语，在心湖深处兀自清晰。塔娜的生活重又归于赵嬷嬷刻板的教导与永和宫沉寂的四方天地，但她知道，有些东西终究是不同了。

　　那件厚重的织金蒙古袍被仔细收纳入箱底，取而代之的是日常的素缎旗袍。发间的珠翠也卸下了，依旧只用那支素银扁方。她行走在宫巷里，步伐依旧合乎赵嬷嬷要求的尺度，裙裾纹丝不动，眉宇间的沉静却仿佛被秋日的天空涤荡过，更添了几分通透。

　　赵嬷嬷似乎也察觉到了她这份不易察觉的变化，教导时言语间那近乎严苛的审视淡了些，偶尔甚至会就着某条宫规，多解释一两句其背后的渊源与用意。塔娜听得愈发认真，她开始明白，这些繁文缛节并非凭空而来，它们是一代代人在权力漩涡中用血泪凝结成的生存法则，是这紫禁城的“骨头”，撑起了表面的华丽皮囊。

　　这日，教导的是宫中赏赐往来的规矩。
　　“……赏罚乃天家恩威所在，受赏者当感恩戴德，赐赏者亦需把握分寸，过厚则易生骄矜，过薄则易失人心。”赵嬷嬷平板的声音在殿内回荡，“尤其涉及金银玉器、绫罗绸缎，皆需登记在册，一丝错漏不得。”

　　塔娜凝神记下，心中却想起中秋宴上，皇帝赏赐蒙古诸部使者时，那看似慷慨却暗含权衡的举动。原来，连“恩赏”二字，在这宫里也藏着如此深的学问。

　　课毕，赵嬷嬷破天荒地没有立刻离开，而是踱到窗前，看着窗外那丛在秋风中愈发显得枯瘦的科尔沁草。几场秋雨过后，草叶大半已转为焦黄，只有靠近根部的几片还顽固地残留着一丝绿意。
　　“草木荣枯，自有定时。”赵嬷嬷忽然开口，声音里听不出情绪，“格格可知，为何宫苑之中，秋冬之际，常将些枯枝败叶及时清理？”

　　塔娜略一思索，答道：“可是为防晦暗，维持宫苑整洁气象？”
　　“是其一。”赵嬷嬷转过身，目光落在她脸上，“更因枯叶堆积，易藏污纳垢，滋生虫蚁，甚或引动火烛之患。有些东西，该清理时便需清理，容不得半分心软迟疑。”

　　塔娜心头微凛，知道这已不止是在说草木。她垂下眼帘：“嬷嬷教诲的是。”

　　赵嬷嬷不再多言，转身离去。

　　其木格上前，低声请示：“格格，那窗下的草……可要奴婢们清理掉？”
　　塔娜望向窗外，看着那些在秋风里瑟瑟却依旧挺立的枯黄草茎，眼前闪过它们春日破土、夏日葱茏、秋日结穗的模样。她沉默片刻，摇了摇头：“先留着吧。待来年开春，再说。”

　　其木格应了声“是”，不再多问。

　　几日后，塔娜去御花园散心。秋意已深，园中花卉多半凋零，唯有菊圃里各色菊花正当时令，开得喧闹。她信步走着，不觉走到一处略偏僻的假山旁，却见一个小小的、熟悉的身影正蹲在地上，手里拿着一根枯树枝，用力地戳着泥土，嘴里还念念有词。

　　是四阿哥胤禛。

　　他今日只穿了件寻常的宝蓝色棉袍，未戴冠帽，小脸绷得紧紧的，嘴唇抿成一条直线，眼神专注而带着一股狠劲，仿佛跟地上的泥土有什么深仇大恨。伺候他的保姆嬷嬷远远站着，一脸无奈，却不敢上前。

　　塔娜脚步顿了顿，正想悄然绕开，胤禛却像是背后长了眼睛似的，猛地回过头来。见到是她，他愣了一下，手里的树枝停了下来，脸上的狠劲收敛了些，站起身，拍了拍袍子上的灰土，像个小大人似的拱了拱手：“胤禛给娘娘请安。”

　　“四阿哥不必多礼。”塔娜微微颔首，目光掠过他被泥土弄脏的袖口和那双依旧带着些许倔强的眼睛，“阿哥这是在做什么？”

　　胤禛看了看地上的土坑，又看了看塔娜，闷声道：“挖蚂蚁洞。它们偷吃我的饽饽屑。”

　　孩童稚气的理由让塔娜有些失笑，但她并未表露，只是温和道：“原来如此。只是这蚂蚁也是生灵，阿哥何必赶尽杀绝？”

　　胤禛抬起头，乌溜溜的眼睛看着塔娜，带着几分不解和固执：“它们偷东西，就是坏的。额娘说，对坏的东西，就不能心软。”

　　塔娜看着他稚嫩却已初现棱角的脸庞，想起赵嬷嬷关于“清理”的话，心中一时有些复杂。这宫里的生存之道，竟连如此小的孩童，也已开始浸染了么？

　　她蹲下身，与胤禛平视，拾起旁边一片完整的、形状好看的梧桐落叶，递到他面前：“你看这叶子，枯了，黄了，不好看了，但它也曾绿过，为大树遮过荫。如今落了，化作泥土，来年又能滋养新叶。”她声音柔和，像在讲述一个简单的道理，“世间万物，并非只有‘好’与‘坏’那般分明。有时候，看着无用的，未必真无用；看着可恶的，也未必非要除之而后快。”

　　胤禛看着她手中的落叶，又看看地上的蚂蚁洞，小眉头皱着，似乎在努力理解这与他平日所受教导不太一样的话。

　　塔娜不再多言，将落叶轻轻放在他脚边，站起身：“风大了，阿哥早些回去吧，莫让嬷嬷们担心。”

　　她说完，便转身离开了假山。走出不远，回头望去，只见胤禛还站在原地，低着头，看着那片梧桐叶，小小的身影在秋日的园林里，显得格外孤直。

　　回到永和宫，其木格迎上来，低声道：“格格，方才乾清宫有人来传话，说皇上晚膳后可能会过来坐坐。”

　　塔娜脚步微顿，点了点头，面上并无太多波澜，只道：“知道了。”

　　她走到窗边，看着那丛在夕阳余晖中更显枯寂的科尔沁草。秋风掠过，几片焦黄的草叶终于支撑不住，打着旋儿飘落下来，无声无息。

　　该清理的，终究要清理。
　　但根，还埋在土里。
　　她抬手，轻轻抚过那冰凉的窗棂，眼底一片沉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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