败坏者

　　基里斯蒂安早上出门前，思及她昨夜长久的辗转反侧，捏着她稍显憔悴的脸低声说到：“如果有想做的事，就去做吧，但为避免多出差错，先让我看过。”
　　妮薇德立马摆了个笑容说她会的，并且会以第三方的名义去做，至少理性的概念不能被如此混淆。随后两人在原地呆滞了片刻，直到基里斯蒂安止不住流露出担忧的神色，她才有些不舍地劝他该出发了。
　　今天的报纸上，灵克顿派同样怀着沉重的心情郑重向世人宣告了法米勒县贫民的真实情况，比起昨夜基里斯蒂安的说法有过之而无不及，她不晓得那中间有多少添油加醋或再度扭曲的成分，毕竟当报纸上的冰冷数字被还原为活生生的真人时，若非亲身经历，实难真正把握。
　　但他们的决策无疑是正确的，用那一以贯之的手法，将道德困境压在民众头上，总有人是站在道德这一边的，况且，经历那次事件，灵克顿派在赛诺伏特民众间的信服力再怎么下降也就如此了。世道终究是平衡的，它跌落成地上的碎片，然后至天边再次聚合，就这样循环往复，以期能抵达稳健的中间道路吧。
　　依照目前两派的倾向，若是灵克顿派率先提出由政府拨款，再由当地协调支援贫民的政策，两边的民心毫无疑问会导向那边吧，是一场不错的翻身仗呢！然而事实上，灵克顿派并未直接提出什么解决之策，恐怕内部争论还没有结果。
　　妮薇德已经不在意自己只要一想到这些事，脑袋里便全数被利益、民心、道德、国家等恢弘之词彻底霸占了，基里斯蒂安称此为“而今的现实”，她是无法反驳的。但是首先，还是从她执着的“理性”概念着手吧，澄清并重新阐明此概念，做她一直以来坚持的。另外，便是给灵克顿派那边添上一点动力了，假若他们真想换取民心，就看这次决意究竟几何。
　　晚间基里斯蒂安回来，告知了她莱西特派预备发布法米勒县救济贫民的计划，妮薇德则将今日的两份文章交予了基里斯蒂安。
　　第一份文章意在阐明“实践中的总体理性”，以本次盗窃法的提案为引，澄清在缺失化的理性之下，人们口口声声称颂的私人权利是如何借国家权力的名义实施杀人犯罪的，辩论假若当地的农田占有者可以借维护权利之口向政府提议，那么对应贫民的生命自由权又将由谁来捍卫？差之毫厘，谬以千里，人的理性应用于解决矛盾，而非解决弱者。第二份文章则是对政府采取行为之预测，按照妮薇德对总体理性的阐释，她期望对每一项不尽透明的解决之策都上一把锁，意即，确保解决之策最终能落到实处。这需要政府工作公开细化的保证，也需要民众监督——相反，理性的复杂机制若是被简化为一家之言肆意利用的结果，恐怕各方理性势力间的相争都足以毁灭一个国家了。
　　基里斯蒂安读过之后认为需要修改之处不多，随即与她坐在一起一同修改了些措辞过于凌厉之处。妮薇德问他，既然灵克顿派已经挑动了民众的同情，为什么没有紧接着提出解决办法呢？
　　可以确定的是，对灵克顿派来说，莱西特派的策略几乎是透明的，通过理性权利的诉求，再以政府名义给出救济的说法，表面上，双方问题都能得到解决，甚至能多得一份赛诺伏特的民意。
　　然而，按照基里斯蒂安的解释，这一策略完全不适用于灵克顿派。他们不赞同通过盗窃法案，无非就是为了向世人宣告实情，但他们却不能提出那项方案，哪怕进一步提出财政拨款，因为赛诺伏特的民众不会买他们的账，而莱西特派也不会看着他们收割民意坐视不管，若事情再因为中间各种阻挠办得稀碎，再好的本意也将变成被讨伐的缘由了。
　　妮薇德还来不及想如此下去事情究竟会被拖成什么样子，基里斯蒂安却先告知她，第二篇文章暂时先不要发。
　　第二天早上，她拿着第一份关于重新阐明理性的稿子去到报社时，里面两个工作人员在间歇时候恰巧零星聊起了此事，貌似目前两边都未对昨日公布的实情表示任何行动，妮薇德不确定是不是基里斯蒂安提议了按兵不动，但不到中午，所谓的疑虑不确定便也统统打消了。
　　消息传来，莱西特派按照最初基里斯蒂安的想法规划了解决方案，既能保有农田所有者的权益，又以政府名义协调救济贫民，文字同样沉重悲悯，又自信于有此能达两全其美的法子。
　　妮薇德今日的稿件义正辞严地反驳了他们的第一条说法，随后又一天，和她的文章一同发出的，还有一份反驳第二条说法的文章，是灵克顿派发的。
　　就像当初妮薇德表露的怀疑一样，那篇文章以极为罕见的露骨言辞揭穿了那些好听语言背后的真相，将道德困境重新拉回到所有人身上。
　　她还看到一些其他人士表露的相似看法，虽然她不太确定这些是否在灵克顿派的安排之下，但道德笼罩的阴影确让这几日地表的焦虑上升了。
　　莱西特派没有采取及时回应的态度，灵克顿派也并未过度追击对方的怯懦。除了还能听到一些社会上的讨论、游行之外，局面一时间停滞不动了。
　　基里斯蒂安又开始不怎么归家，只是告诉她，将第二篇文章按当下的局面再次修改发表吧，多找些人，一起合作。妮薇德正有此意，再僵持下去恐将民众的所有情绪都耗光，进而引发反噬，以致于她不得不经常怀疑，对他们而言难道只有那一项东西才算真的重要吗？
　　她联合了一些其他依旧关注此事的作者，以较为公允的口吻说明此前政府救助计划的不尽合理之处，再次强调要将计划落到实地的重要性，并一再表明，这绝非胁迫，只是事件已然被逼至如此地步。
　　这次联合似乎得到了大众的赞同，也让被挤榨空间的理性重新回到妮薇德的视野当中。但她却也不大确定究竟还会怎样变动，甚至，她还开始担心若是等到最后大众的热心和关注散了，会不会连先前说过的协调救济都草草收尾，更别说中途的可操作环节了。
　　妮薇德深觉不甘地打开新一天的报纸，其中有篇文章，以颇为正常的思维方式提出了十分细化的解决之策——让所有贫民来到赛诺伏特，由政府规划，资产者出资，吸纳这些人参与道路、桥梁等公共设施建设。无条件救济终归有限度，如此既能暂时解决他们食不果腹的贫困状态，又能凭借劳动谋求寄身所得，达到真正的两全其美。最后甚至附上了作为支持者的某位资产家豪迈的善心和鼓舞，说他愿意在此方案中实现经营者的真正价值，并呼吁民众相信眼前的困境终会过去的。
　　这份规划的细致俨然已经令人无话可说，然而，是灵克顿派提出的。妮薇德感到心底五味杂陈，有诸多心绪，却都是说不清的。
　　晚上基里斯蒂安回来，不知是谁先将谁搂在怀中，两人交互着彼此的怪异和欢愉，他对她一字一句地说着，事件的解决方式比他们想象中好太多了，并且，基于她此前关于理性的那篇文章，灵克顿派依旧认为那项提议有待商榷，有关盗窃的法案结果也未定呢。
　　妮薇德很享受在基里斯蒂安怀中听完安顿后的静默，不过，她还是开口了：“你之前说，赛诺伏特的民众不会买灵克顿派的账，所以才非要经历这么些曲折吗？”
　　“你这不是已经知道了么。”基里斯蒂安隐含的肯定并未给此刻的妮薇德多大支撑，她死死埋在基里斯蒂安的怀中不愿去看他的脸，对方或许也觉察了她的颤抖，依稀将她搂得更紧了，可她仍是心存惊惧，不知如何平息。
　　“是你做的吗？”比以往细微许多的声音从基里斯蒂安身前传来，他安抚她后背的手愣住了，随即又软化下来，笑着同她说：“果然瞒不过你啊。”
　　“你一个人吗？”妮薇德依旧紧跟不舍。
　　“只需要我去向他们提供方案就够了，他们想要发挥手中钱财达到效益最大化，势必就会考虑的。你们的文章也率先为他们的诚恳在民众心中留下了极好的印象啊。”
　　“是啊，这次是他们亲自降下甘霖哺育的民众了。”妮薇德无心跟随着他的话势，转瞬又将心里话脱口而出：“基里斯蒂安，你当初也这样痛苦吗？”
　　基里斯蒂安轻叹一口气，抚着她的发回到了妮薇德此前久不释怀的难掩疲色的模样，而当下，他眼神又坚毅如火，告诉她“只要目标正确”。
　　“况且，我当初有你，你如今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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