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歌笑日纷纷,龙蛇飞落笺
绮罗听她问,乍然脸一红,道:“那时我还小呢,并不清楚。”
元静道:“你又诓我,你要是不清楚,这里恐怕没人知道。”
绮罗无辜地眨了眨眼。
元静笑着看她饱满的五官,寻常人面孔的阴影无非黑灰白,她脸上的光面暗面却像无数浓烈色彩堆砌出的。
元静忍不住啧一声道:“难不成是不信我?”真装出受气却又轻佻的表情。
绮罗推她一把,乖觉压低声音道:“——这也不是什么新鲜事,宫中人不知道刘乐官,从前在桃村伺候的奴婢,偶然夹带他的手帕香囊,又或者扇子玉坠出来,不知多少人抢呢。”
元静听完,不觉哎呀一声笑道:“这倒是门好生意。”
绮罗道:“天底下哪有什么稀奇事。笑话闹大了,娘娘和陛下怄过好大一场气。命宫里彻查,那些物什剪的剪、烧的烧,人也撵出去不少。”
元静忙道:“这么大阵仗?后来怎么收的场?”
绮罗抿抿嘴,道:“陛下,——长乐宫里关起门来训过一顿也就完了,可怜我一个同乡的姐姐,当时被遣出宫。”
元静道:“太后没再追究刘乐官?”
绮罗瞅见织金回来,忙道:“说想追究,可……”她低下声音,道:“陛下拼死拦着,谁又真敢……”
元静扑哧笑出声,自己果然猜对,低头看手上印对鹿团花亮闪闪的黄缎。他们家人都是一个样,对漂亮的人和东西挪不开眼。
眼瞧织金走远,她又问:“那,就一直让刘乐官住在宫里头?”
绮罗道:“原先不是没赐过外头的宅子,只是如此一来,陛下便总往宫外跑,有一趟,竟十天半个月都没回,叫娘娘气得拿拐杖劈头,陛下发缝间还留了一截疤呢。”
元静啊一声,叹道:“太后这么猛?”
绮罗憋住笑,没有作声。
元静又道:“萧娘娘也不管么?”她问完又有点后悔。
绮罗道:“听说陛下早在建康就认得刘乐官了,若论先后,还在萧娘娘前头呢。”
两人还闲聊,忽听见元缄房里陶器碎地、娇音推搡声响作一团。织金从廊下走回,张望了一眼,淡淡道:“我去看看。”
刚走两步,又猛然回过头,朝玲珑吩咐:“你也来。”
玲珑忙放下手中布料跟上织金,元缄侧头朝她做了个鬼脸,玲珑横他一眼也不作声。
却说自那日后,元静面上虽看不出,心里却生出一股郁结,迟迟难消。
她既为自己口无遮拦后悔不迭,又为皇帝与刘慕卿的关系着迷不已,更隐幽的是,皇帝不仅没有追究此事,那日告诫的语气中,她依稀听到一丝极细极小的肯定,这瞬间击中她。
这种感情和任何一个长辈给她的都不同,她兴奋之余,因还不甚理解,所以并未与周围人言述,只将这段心思深藏,几番欲告知刘慕卿,可话到嘴边,脑中又响起天渊池边他和皇帝说话的声音,一来二去,便藏下一段病来,再读史书上的帝王将宠臣,已有另一番滋味。
这一日宗学里果然来了几个新鲜面孔,博士让他们一一自我介绍方才入座。最后一个男孩开口讲话时,原本安静的厅堂忽然响起窸窸窣窣声音。
元静抬头看去,瞧见一个极年轻英俊的男孩做自我介绍,不由得眼前一亮。
他是尚书萧觉的二公子,名叫萧濬,身穿一件半新不旧的月白色圆领袍,上染淡淡青色团鹤图案,又顶着一方小小白玉冠,脸也白净,带几分女儿娇态。
元悦笑声叹道:“好个俊俏小子。”
元静伸笔戳他,道:“可把你比下去了。”
元悦不以为意:“我皮糙肉厚,敢与他比?羞也羞死了。”他视线一路跟着萧濬,叹道:“这个朋友我交定了。”
萧濬才刚到自己位子,立刻便有一帮人围过来。听他说话,声音也轻柔腼腆似女孩。
众人见元悦前来,自然散出一道空档。
可萧濬丝毫不为所动,他身体坐正,四肢不动,面上冷峻,好似入定,唯眼珠微微轻转,听人问话,回答一板一眼,只是寥寥数字,并不多言。
“是”“没有”“不曾听过”“我不知道”。
元静还从没见过这样谨慎自持的小孩。
元悦听了几句不禁轻轻皱眉,顿时兴致索然,回到坐席感叹:“可惜是块木头,白瞎了这容颜。”
元维忙凑过来,道:“这又说的什么稀奇话?”
元悦闭眼晃头,自顾自陶醉道:“这容貌自然至关重要,巫山神女水仙宓妃,那么多诗词难不成是白写的?只可惜独有容貌却没风情,岂不是画龙无睛,龙飞不起来,人也只是个泥像罢了,岂不是白瞎尚好容颜?”
元静、元缄和元维一时被逗笑。李姝华回头瞥了他们一眼,元韫嗔道:“就你非要占新人便宜。”
众人忙都住嘴。
元悦不以为意,又朝元静招手,道:“静姐姐,鹿苑里的荷花尽开了,划船不去?”
元缄笑道:“我听说从前征南土时,就在那操练水军,咱们也能去得么?”
元悦道:“京中还有什么地方我去不得?再说也早没水军使了。那大水塘远比天渊池舒展,早听过江南夏日,江渚兴歌采莲。京中既然难得有这个好去处,我们该体验一番。”
元静忍不住笑出声,朝他道:“吃喝游玩,就数你最会算计。”
元悦得意地晃了晃肩膀脑袋,又道:“那么我便安排,船也有得是,这番我们必得尽兴。”
学堂众人听罢,便你一言我一语商议起来。
这日下了课,李姝华又往妙胜庵。元静心下生疑,辞了元缄,令他回长乐宫,自己带着闻雀跟住李姝华。
才进禅院,便碰上五公主元诘。她母亲贺夫人家传素爱佛法,因此常带了她一同来。
元诘今年还不到十岁,这会儿瞧见元静,下巴机敏地往里戳了戳,道:“成日家见你们在学堂嘀嘀咕咕,这会儿一前一后的,又白忙什么呢?”
元静听她小小年纪却说话老成,不禁打趣:“可见你人虽小,心里却极有主意。我们都是白忙一场,竟还不知。”
元诘听罢,心想元静还不似亲姐姐们嫌碍自己,正欲再说两句,却听得李姝华出门声音。
元静忙辞别元诘迎上去,一手圈住姝华手臂,朝她道:“我也审审你,最近日日往庵里跑,究竟有何勾当?”
不防元诘还跟在她们身后,听完便抢道:“难不成姝华姐姐要出家做姑子?”
元静回头白她一眼:“呸呸,这大好世界,姐姐哪能受得住那般凄凉寂寞。”转过头朝姝华道:“我们上车,不与这小丫头胡缠。”
元诘冷哼一声:“做姑子有什么不好?我原以为静姐姐是极聪明的,没想到这件事上却不通。”
元静回头朝她笑道:“好好一个人,非出这门要进那门,如此折腾,难道就不是白忙?”
元诘望着她,道:“姐姐既然也悟道,怎么不知,从来哪里又有什么门呢?”说罢便摇摇晃晃转过身去了。
元静再答不上来,且不知怎么,忽然感到身体发肤一阵寒凉,便无奈摇摇头,拉着李姝华一起走出寺院,上了马车。
李姝华叹道:“我一向不懂谈玄辩经,方才听你俩辩,倒有趣,看来不日就要赶上昙朗法师了。”
元静道:“你别岔开,我是看准你到这儿才特意赶来的。今天祖母无事,一会儿少不得要找我们。你只趁这个当口,快解释清楚,怎么天天往庵中跑。可是姑妈有什么事?”
李姝华脸一红,起先并不言语,被元静摇了半天,才不好意思道:“罢,罢,我只同你说,不能再告诉第三个人。”
元静忙点头:“这是自然。”
李姝华绞起手中的帕子,这才开口,道:“今年七月,我便满十八了。”
——话说到这儿,忽又停下。
元静先还等着,见半晌没话,思忖片刻,忽然福至心灵。
“商议婚事?”
她又想起元澄当年出嫁的画面,不禁惊诧又恐慌地一把拉紧她双手。
李姝华听说起婚事两个字,脸更红了,道:“到年纪了自然要商议,你这架势,倒弄得像个什么稀奇大事。”
“还不是大事?七月,——不就没几天了?你出嫁,岂不就要搬出长乐宫……”一句话还没说完,元静只觉气噎喉咙,几滴泪珠扑簌扑簌掉落。
李姝华听见,自己也不禁掉泪,又拿帕子擦她脸,边嗔道:“看你一掉泪,便把我的也招来,这算什么?你可别着急,还有好长时间呢。”
元静边抽搭边叽里咕噜不知说了什么。
姝华无法,认真解释道:“说是每年九月,朝廷惯例设坛埒讲武骑射阅兵。祖母说这趟正好相邀适龄的王公子弟来,好让我……,也一块瞧瞧。”
元静边听着边抹脸,道:“祖母为姐姐的婚事也够兴师动众的。”
李姝华拿帕子轻扇她肩膀,道:“哭完就取笑人!怎么可能为我!听说还会来许多边境部落酋长及世子王孙,还有数不清的外国使臣。”
元静若有所思点点头,道:“原来如此。头先听说朝堂里为仇池和柔然结亲闹呢,可是姐姐,——他们不会把你会嫁到那些鬼地方吧?”
李姝华冷笑一声,道:“咱们真是什么贵女么?他们娶来,又有什么好处?”
元静松了半口气。
“这趟讲武,皇帝是要向天下宣扬朝廷武德,让他们掂量站队呢。”
元静道:“可我听说吐谷浑还没同意结盟……”
李姝华道狐疑望她一眼。
元静解释道:“若能将周边这些国家部落逐个撬动,一齐同柔然作对就好了,就怕那目光短浅的……”
李姝华惯不爱听这些,麻木嗯嗯几声任由她说话。车行至长乐宫,元静交代她晚上要一处睡,又嘱咐闻雀将被褥送到李姝华床上。
回宫不久,骆宾华果然为秋猎的事召她们同听。两人都心不在焉。
好不容易等到晚上,她们挤在一张床为出嫁的事叽叽喳喳良久,还没睡多久,天便大亮。
元静勉强睁眼,又度过一天平安日子。托刘慕卿的福,皇帝那头大抵不会追究了。她却还有些失望似的。
这日恰是元悦约了上鹿苑郊游的日子,姝华因月信不爽作罢。元静被弟弟缠不过,拖着一身倦意随众人同往。
鹿苑在宫城以北,山林茂密,中间又有一大片开阔的水泽。
从前预备征南土时,曾于此操练水军,后来再用不上,便将此地规划作皇家园林,在工部郎萧至的主持下才刚修缮完工。
现今这园内不仅有山麓绿树,又修筑亭台楼阁、河岸栈道,是皇家夏日避暑的胜地。
鹿苑再往北便是狩猎的北苑,也属禁内之地。这一大片都被围得严严实实,人烟稀少,植物繁茂,古树林立,比起天渊池,更多一份开阔自然之美。
车马停好,又走不多时,果然见湖边停着的数十条船,又有撑篙的船娘候在岸边。元悦招呼大家三三两两分组,又吩咐侍从将携带的杯盏、茶酒、果点分至各船上。
元静靠着闻雀发困,又拿手挡太阳,凭他叫唤,并未挪腿。
正四处打量,欲找个地方打盹时,忽看见才来学堂不久的萧濬。
她心下狐疑,这人看着不好随众嬉戏游乐的,怎么竟也来了?——说罢忍不住望向四处游走的元悦,不愧是他,果然皇家长袖善舞第一名。
待众人纷纷上船行远,元静谁也不管,自顾自拣了一条小船,叫闻雀铺开垫褥,命船娘沿岸逡巡。
这么晃荡一会儿,她找准一处树荫,又见漫天荷叶遮蔽,便吩咐将绳子系到岸边树干上,赶了船娘和闻雀下去,独留自己在船上卧倒。
这么随浪飘荡睡着,好不惬意,没过多久,她便合眼呼呼大睡。
依稀记得,也是这么大而平缓的海面,这么好的艳阳天。
她又能展翅在天空翱翔,长大后,几乎快忘记这种自由自在的感觉。
她四处胡乱瞅着,任由凉风从羽毛间穿过,一会儿朝虚空鸣啸,一会儿直冲云霄,一会儿展翅滑翔,一会儿又泄了力,肆意下坠,似与这天空厮缠,不负好时光。
正得意间,忽见底下海里巨物翻腾,不过片刻,那不知底细的东西从海中升起,遮天蔽日,巨浪翻滚,打湿羽毛,再扑翅时倍感吃力,还是那么着,轰地猛然撞上巨物。
她心中既焦急恐惧却又暗暗兴奋,期待着小白龙的身影。
——哐哐。
巨物挤了过来。
——哐哐。
撞上倒并没想象中那么疼。
——哐哐。
又撞两下。
——哐哐。
元静在梦中摸了摸头,也摸到坚硬的舢板。少女睁开眼。青鸟变回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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