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审判
几天后,公民法庭如期召开。我跟在数学君身后,随他一并穿过集市、祭坛和拱门,映入眼帘的是巨大的圆形露天场院。陪审团已经到来了,他们端坐于粗糙的木凳上,握着两枚石制投票片,穿孔的代表有罪,无孔的代表无罪。水钟里,水滴正缓缓低落,汇入议论的汪洋大海中。
“凌一,埃瑞弥俄斯!这里!”
我顺着声音望去,泰勒斯正欢快地向我们招手。伊瑞涅静静地坐在他的身旁,不安地用手指绞着衣摆。她看见我们,苍白地一笑,示意我们坐到她身边。
“伊瑞涅,不要太担心了。数学君和泰勒斯已经打点好了,巴顿先生会没事的。要是有事,我回去就严惩数学君。”我试图让我的语气听起来轻快、笃定。
“是啊,这次的主审官还是个有名的清官,他一定会还巴顿先生公道的。”泰勒斯宽慰道。
伊瑞涅低下头,睫毛垂下长长的阴影,说:“我知道……我也很感激你们做的一切。只是,现在他还没到场,我怕……”
这时,门突然被撞开了。原本喧哗的法庭立刻冷却了,只有一股浓烈的、酸臭的酒味在空气中弥漫。众人的目光齐刷刷看向门口那个摇晃的身影,他佝偻,衰老,摇摇欲坠。他的脸红得发紫,那双浮肿的眼睛漫无目的地扫视着人群,毫无焦点。
是巴顿。
“天哪……”伊瑞涅捂住脸,泪珠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泰勒斯轻轻拍着她的背,他的脸上过往的俏皮一扫而空,只剩下凝重。
巴顿似乎被这样的注视刺痛了,试图挺直他那早已不听使唤的脊梁。然而,酒液似乎干扰了他的判断,他猛地向前一载,双手下意识地在空中乱抓,眼看就要倒在地上。就在这时,一只手轻轻地扶住了他,不知何时,数学君已经悄然来到他的身侧。
数学君将他扶到石台旁,又拿凳子过来让他坐下。巴顿浑浊的双眼直愣愣地看着前方,好半天才反应过来自己身处公民法庭。他像是瞬间清醒过来,急忙站起身要挥动手臂,但下一秒涌上来的酒精又让他迷茫地跌坐在凳子上。
“怎么办?还要开庭吗?”
“人都到齐了,还能不开么?”
“我看也没必要开庭了,能在公民法庭上喝得酩酊大醉的人,你觉得可能无罪吗?”
议论声如同浪潮,一下又一下涌来。我紧紧抿着唇,感到一阵无力。
“肃静!”主审官用木槌敲打桌面,盖过庭内的喧哗,“庭审现在开始!原告菲普利斯、尼古拉奥斯,陈述你们的诉状!”
那两人扫视一圈,对泰勒斯微微示意,旋即陪着笑说只是误会一场,前段时间巴顿已经偿还了债务之类云云。终于,他们结束了发言,泰勒斯也松了一口气。
“被告巴顿,陈述你的抗辩!”
巴顿迷茫地四处望去,好半天才发现是面前的主审官在对他说话。他迷迷糊糊地咧嘴一笑,接着摸索衣服上的口袋。水钟一视同仁地计时,流去大半了,他才从口袋里掏出半截发黄的、沾染了酒渍的纸条。那张纸条的边缘破破烂烂,可以看出,它是从正常纸张上撕下来的半个角。数学君那时塞给他的陈词,大半已经丢失不见了。他把纸条对准阳光,想要努力辨认上面的字迹,最终却摇摇头,醉得好像已经忘记了雅典的语言。
“被告巴顿,请尽快开始你的发言。”主审官再一次敲打桌面。
这一声巨响仿佛终于让巴顿回过神来,他嘿嘿地笑着,又忽然落下泪来,酸臭的酒味弥漫了整个法庭。他喃喃道:“他死了。我最最优秀的、最最喜欢的、最最贴心的小儿子克莱昂,他死了啊!被他们拖在马后……该死的斯巴达棒子……”
他仿佛又回到那个得知克莱昂死讯的傍晚,手舞足蹈地,一遍遍讲述自己儿子的死讯,却不知道别人早已对他这种混乱的讲述感到厌倦,再也无法让他们心生同情。倒计时结束了,他仍沉浸在过往的痛苦中,徒劳地回忆着过去。
陪审团切切私语。
“你觉得他无罪么?”
“就算他说得颠三倒四,但他也还了钱,还是判无罪吧。”
“毕竟他儿子为国捐躯了。我不愿寒了一位父亲的心。”
听着陪审团的议论,伊瑞涅的脸色不再苍白。
“大概巴顿会判无罪吧。”我想着。
木槌落下,发出清脆的声响。主审官威严的声音划破喧闹:“双方陈述完毕。诸位,在开始投票之前,请允许我讲几句话。哪怕这不合规矩,我也要为了我们神圣的雅典母邦,发表这段言论。”
“诸位,在刚才的陈述中,我一直在审视我们这位被告的灵魂。他的面容已经被酒精泡得浮肿,这已经是一个令人惋惜的事实。然而,我要说的是,他的面容远不能和他的灵魂相提并论!如果说他的面容是浮肿的,那么他的灵魂是污浊的。”
巴顿瞪大了眼睛,仿佛不能理解主审官的话一样。我手心里全是汗,数学君轻轻捏了一下我的指尖。
主审官冷漠的声音在法庭中回荡:“诸位,你们为了他为国捐躯的儿子怜悯他,为了已经偿还的债务怜悯他。但你们有没有想过,这一切不过他人营造的假象?被告的那笔债务,不是旁人,正是现下坐在审判席的官员泰勒斯,替他偿还的!菲普利斯、尼古拉奥斯,你们可敢对女神忒弥斯和狄刻起誓,那些钱是巴顿原原本本地交在你们手上的?”
菲普利斯、尼古拉奥斯沉默着,没有说一句话。泰勒斯当即起身,喊道:“主审官先生,我是自愿替被告还清这笔债务,我是出于对他苦难的怜悯而帮助他,任何一位雅典的公民遭受痛苦我都愿意出手相助。请您不要擅自曲解我的本意!”
主审官没有应他的话,只是冷冷地一甩衣袖:“泰勒斯官员,请肃静。”然后他又转向陪审团,大公无私地说:“诸位,现在你们看到了,我所言非虚。而我现在要反驳的,就是‘被告巴顿是一位悲惨的父亲’这一荒诞的言辞。甚至,我认为,称被告为父亲,是对‘父亲’这个词的侮辱。被告因为酗酒而与妻子离异,他不仅不知悔改,还变本加厉。他压迫女儿来换取酒资,让这么一个有着高贵品格的女子受辱。来,伊瑞涅女士,我问你,你是否憎恶过他,哪怕只有一丁点儿?”
他庄重地凝视着伊瑞涅苍白的面孔,泰勒斯握紧了她的手。她几乎要落下泪来,嘴唇张张合合,许久才发出一片颤音:“是的,先生,我确实憎恶着他……但是……”
主审官打断了她的话,说:“诸位,你们都听见了,这是从一个经历了万千苦难的高贵女子口中说出来的话。她难道还不够仁慈吗?她在十岁出头的年纪就承担全部的家务,为父亲和弟弟奔前跑后,甚至现在也愿牺牲自己为父亲辩护。但被告巴顿是怎么回报她的?酗酒!不仅如此,他从未对儿子的战死感到悲痛,还将抚恤金全部拿去换酒。儿子的战死仿佛成为了他无上的荣耀,他一遍遍以这个理由来躲避债务、放纵自我,甚至妄想逃脱法律的制裁!诸位,难道这样的人可以称之为父亲?”
“诸位,你们手中握着雅典赋予你们的无上权力。我问你们,你们是愿意为了一个所谓的父亲名义,而让天上的、真正为雅典抛头颅、洒热血的战士寒心,还是下定决心处决一个雅典的蛆虫?诸位,雅典和斯巴达又要交战了,你们是否愿意用一个蛆虫的头颅,祭奠战士的热血?”
“为了雅典的荣光,我提议,处死被告巴顿!”
“为了雅典的荣光!”底下是此起彼伏的应和。
巴顿怔怔地望着沸腾的人群,仿佛此时此刻,他才真正明白了自己的处境。他的酒一下子醒了,他挥舞着双臂,大声喊道:“公民们,请听我一言!”
主审官点点头,说:“请被告巴顿发言。”
巴顿环视四周,所有人都严阵以待,准备对他投以最恶毒的叫喊。他奇异地看着这些人,就像第一天认识他们一样。他缓缓笑了,仿佛破罐子破摔般地喃喃自语:“也对,我为什么非要奉承这些人呢?”
“诸位,刚才,我一直在想,为什么我的命运非要由你们审判呢?就凭你们手中那两片冰冷的石头?明明名义上我们都是雅典的公民,但好像,我天生低人一等似的。我像个猴子,供人观赏。在你们眼中,我的痛苦是戏码,我的挣扎是丑态!我若流露出一点常人的悲喜,你们便觉得冒犯。我是一个猴子,猴子怎么能染指你们高尚的情感?”
“我是雅典的公民吗?我被看做过雅典的公民吗?今天,我忽然明白一件事,其实你们根本不在乎审判的对错,你们只是需要创造出一个雅典的败类,借此欣赏你们的高尚情操。我越恶劣,你们就越伟岸。至于之后我的生活如何,又有谁在乎呢?”
他长吁一口气,那支撑了他许久的愤怒骤然泄去,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疲惫。他佝偻下身体,仿佛被无形的重担压垮。
“判我死刑吧。”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平静,“我认罪。我早已盼着这一天……伊瑞涅,我的克莱昂……我带给他们的苦难太重了,我愿意到地下为活着的人祈福。判死刑吧,我认了。”
巴顿低下头,声音几乎听不见:“伊瑞涅,爸爸是爱你的。只是下辈子……我们别再相遇了。”
我一下子抓紧了数学君的手。他温和地拍拍我的肩膀,然后在主审官话音落下、场内的狂热呼喊尚未完全平息的瞬间,猛地站起身。他清亮而极具穿透力的声音压过了喧嚣:“诸位,请恕我必须在此发言。如果主审官大人可以打破程序为‘雅典荣光’疾呼,那么,为了维护法律本身的公正,为了一个公民的生命,我也必须打破这沉默!”
“主审官大人,”数学君看向高台,“您方才慷慨激昂的控诉,指向的究竟是什么?是巴顿先生未能清偿的债务吗?不,债务已清,菲普利斯和尼古拉奥斯亲口证实!那么,您指控的,莫非是一位父亲失职的痛苦?从何时起,公民法庭竟成了道德审判所,可以因一个人的不幸与沉沦便剥夺其生命权?”
“您利用我们对战士克莱昂的敬意,将一位悲痛父亲的麻木与逃避,偷换概念成对儿子英勇的亵渎!您利用即将到来的战争阴云,煽动‘为了雅典’的狂热,将一个普通公民的命运强行捆绑在战争车轮之下!这不是正义,这是用雅典的荣光淹没个体的存亡!”
“诸位陪审员,”数学君转向人群,“你们手中的投票至关重要,因为它不仅是雅典民主的象征,它还直接关系到一个人的命运。而这位主审官大人逾越了他的权限,用情感取代了法律条文。诸位,你们不妨想想,你们最初的心声是什么?”
“你们倾向于巴顿无罪。因为债务已偿,因为他是一位失去爱子的可怜人。是什么让你们瞬间倒戈?是那段慷慨激昂却离题万里的‘雅典的荣光’。但诸位,请记住:巴顿并没有犯下任何应当处以死刑的罪行!”
“是的,他沉溺酒精,逃避责任,给家人带来痛苦。但他也遭受了商铺倒闭,家道中落,紧接着是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绝望。他整日以泪洗面,梦中皆是他儿子的幻影。酒精是压垮他的稻草,也是他试图逃离痛苦的毒药。我无意美化他的过失,我只恳请诸位,看清悲剧的根源!”
“诸位,请重新审视自己的内心,掂量手中的石片。这不只是巴顿一人的命运,这是对一个家庭的宣判!巴顿是真实存在于雅典的公民,他不是一面象征的旗帜。诸位,不要让愤怒蒙蔽自己的双眼,不要让巧言令色左右一个人的命运。请回归案件本身,投下符合雅典精神的一票!”
数学君的话音落下,法庭内出现了片刻奇异的寂静。那狂热的口号声仿佛被冻住了,一些陪审员脸上的狂热褪去,取而代之的是困惑、迟疑。主审官冷淡地看了数学君一眼,出人意料的,他并没有暴跳如雷,只是公事公办地说:“既然如此,双方陈述完毕。陪审团,投票。”
人群流动起来,五百名陪审员纷纷将石片投入陶翁,一只代表有罪,一只代表无罪。时间在滴答的水声中凝固。巴顿已经不再报什么希望,颓唐地望向远方。伊瑞涅死死盯着那两只陶瓮,那张美丽的脸上写满忧伤。我紧紧握着数学君的手,一遍又一遍地祈祷着。
终于,主审官站起身,清点完毕。他环视全场,声音洪亮地宣布:“根据陪审团投票结果,被告巴顿,判处流放。”
巨大的声浪瞬间爆发,欢呼与惊愕交织。巴顿颓然地跌坐在地,他下意识地抬起头,正好撞进伊瑞涅的眼睛。在排山倒海的欢呼和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他们彼此相望。我侧过头去看伊瑞涅,她的眼神那么专注,那么炽热,仿佛在燃烧,无穷无尽地燃烧,仿佛要在他的灵魂上打下烙印,让他永世不忘。巴顿的嘴唇颤抖着,忽然间,好像有什么事在他们中发生了。
“爸爸!爸爸!”
伊瑞涅猛地推开身前的卫兵,跌跌撞撞地冲过人群。她跪下去,哭着抱紧了巴顿的脖子。滚烫的泪水瞬间打湿了巴顿的衣襟。巴顿怔怔地看着她,又好像忽然反应过来似的,死死地回抱着她,仿佛这样就可以不再分离。
“伊瑞涅!我的伊瑞涅!”
“爸爸,我真恨你!”伊瑞涅抬起泪眼婆娑的脸,绝望地凝视着他,“但我再也无法不爱你了!爸爸!”末了那句话几乎是吼出来的。
最后他们是被卫兵强迫分开的。
我已经不想再去回忆这件事。我不敢再回想起当时伊瑞涅一根根被掰开的手指,也无力去思考那些泣不成声的哭喊。我只记得,当时的阳光白得刺眼,正炙烤着大地。我机械地挪动着步子,跟着人群走出公民法庭。
人、马、车,尘土飞扬。然而,在这灼人的热浪里,我却只觉得寒冷。法庭里的狂热与残忍仿佛仍附着在我的肌肤上,我感到一阵颤抖。这时,一只温热的手掌轻轻覆上我的肩头,试图驱散那股寒冷。我看向数学君,他轻轻垂目,仿佛无声地说,抱歉。我无奈地摇摇头,默默地把头埋进衣襟里。飞扬的尘土落在身上,如同灰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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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谢观看~然后有一点补充一下,古希腊没有律师制度,律师制度的渊源最早可以追溯到古罗马时期,在历史选必一法律那章。所以主审官才会说不合规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