淬火年代（高粱X马晓东）

　　第二天下午，高粱几乎是掐着点儿，拖着还没好利索的身子，一瘸一拐地挪到了谷场边那块大石头旁。阳光暖融融地洒下来，把他额角那道新疤照得有些发亮。
　　他到的时候，马晓东已经在那儿了，正靠着石头看书。听到脚步声，他抬起头，目光落在高粱还有些苍白的脸上和吊着的胳膊上，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能行？”他合上书。
　　“行！”高粱立刻挺直腰板，不想露怯，快步走过去，结果牵动了肋下的伤，疼得他倒抽一口冷气，动作瞬间变形。
　　马晓东没说话，只是把身下的位置让开些，示意他坐下。
　　高粱老老实实坐下，从怀里掏出那本《新华字典》和皱巴巴的笔记本，摆出一副认真听讲的样子。
　　马晓东拿过字典，随手翻开一页，指着一个字：“念。”
　　高粱凑过去，眯着眼看了半天，磕磕巴巴地：“保……保卫的卫？”
　　“嗯。”马晓东又指了一个。
　　“疆……疆土的疆？”高粱不太确定。
　　“左边那个念什么？”
　　“土……啊不对，是……是弓？”高粱挠头，有些懊恼。
　　马晓东没批评他，只是用清晰的语调重复了一遍：“弓长张，立早章。这是张，这是章。保卫边疆，连起来念。”
　　“保卫……边疆。”高粱跟着念，手指在笔记本上歪歪扭扭地模仿着笔画。
　　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在书页和笔记本上投下斑驳的光影。马晓东教得依旧耐心，但比起从前，似乎多了些沉默。高粱学得也认真，但眼神总忍不住往马晓东脸上瞟，捕捉着他每一丝细微的表情。
　　他总觉得，经历过前天那场大哭大闹和那个沉默的背负之后，他们之间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可具体是哪里不一样，他又说不上来。
　　马晓东还是那个马晓东，冷静，克制，话不多。但他就是觉得，那层看不见的隔膜，好像薄了一点。
　　休息的间隙，高粱从兜里摸出两个小小的、青绿色的野果子，递给马晓东一个：“尝尝，酸溜溜的，开胃。”
　　马晓东看着他掌心那枚小小的果子，又看看他带着讨好和期待的眼神，接了过来，放进嘴里。
　　果然，酸得他眉头微皱。
　　高粱自己咬了一口，也被酸得龇牙咧嘴，却嘿嘿地笑了：“咋样？够味儿吧？”
　　“嗯。”马晓东应了一声，慢慢咀嚼着那酸涩的果肉，视线落在远处连绵的山峦上。
　　“马晓东，”高粱忽然收起笑容，声音低了些，“等俺伤好了，俺想去公社问问……当兵的事。”
　　马晓东转过头，有些意外地看着他。
　　这小子，之前虽然提过，但从来没这么正式地说要去问。
　　“咋突然想起这个？”
　　高粱低下头，用脚碾着地上的土坷垃：“俺想了很久。你说得对，光有力气不行，得长本事。俺……俺不想一辈子就在这山沟里混吃等死。”他顿了顿，抬起头，眼神里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认真，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想要追赶什么的急切，“俺也想……像你一样。”
　　像你一样。
　　这四个字，他说得很轻，却重重地砸在马晓东心上。
　　他看着高粱亮得灼人的眼睛，那里面不再只有莽撞和野性，多了些他亲手点燃的、名为志向的火苗。火苗灼灼燃烧，映照着少年蓬勃的野心，也隐隐照出了他们之间那无法忽视的差距与可能更加遥远的未来。
　　马晓东沉默了片刻，才开口：“当兵是好事。保家卫国，是责任，也是荣誉。”他的语气是惯常的平稳，听不出太多情绪，“但你要想清楚，部队不比寨子，规矩多，苦得很。”
　　“俺不怕苦！”高粱立刻表态，眼神坚定，“再苦能有饿肚子苦？能有让人瞧不起苦？”
　　马晓东看着他，仿佛透过眼前这个伤痕未愈的少年，看到了未来那个可能在军营里摸爬滚打的士兵。他心里五味杂陈，既有欣慰，也有一种……失落？
　　他压下心头那点异样，点了点头：“你想清楚了就行。到时候，我帮你看看政审材料怎么写。”
　　“真的？！”高粱眼睛瞬间亮了，像是落满了星子，“你肯帮俺？”
　　“嗯。”马晓东应道，重新拿起字典，“现在，先把这几个字认全了。当兵也得有文化，不然连命令都看不懂。”
　　“哎！”高粱响亮地应着，学习的劲头比刚才更足了。
　　接下来的日子，仿佛又回到了从前。马晓东依旧每隔一两天来教高粱认字，高粱也学得越发卖力。他胳膊上的绷带拆了，头上的疤也渐渐愈合，只留下一道浅粉色的印记。
　　他不再像之前那样黏糊，但眼神里的依赖和追随却更加明显。他开始有意识地模仿马晓东的一些习惯，比如走路时尽量挺直背，比如把东西归置得整齐些，虽然效果往往不伦不类。
　　马晓东将这一切看在眼里，既不点破，也不鼓励。他依旧冷静地规划着自己的前路，回城，参军，进军校……只是那规划里，似乎总有一个模糊的影子挥之不去。
　　这天，公社有集市。马晓东和几个知青一起去置办点东西。集市上人头攒动，很是热闹。在一个卖旧书的摊子前，马晓东停下脚步，目光被一本《基础战术图解》吸引住了。书很旧，封面破损，但他还是蹲下身拿了起来。
　　正翻看着，旁边传来一个温婉的声音：“马晓东同志，你也来逛集市？”
　　马晓东抬头，是林雪凡。她今天穿了件碎花衬衫，头发梳得整整齐齐，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微笑。
　　“嗯。”马晓东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视线又回到书上。
　　林雪凡似乎并不在意他的冷淡，走近两步，看着他手里的书：“你对军事方面的书很感兴趣啊？这本看起来挺专业的。”
　　“随便看看。”马晓东语气平淡。
　　“马晓东同志，”林雪凡犹豫了一下，声音压低了些，“关于回城……我听说，第一批名单可能快下来了。你……你有什么打算吗？”
　　马晓东翻书的手顿了顿，抬眼看向她：“等通知。”
　　林雪凡被他这简短的回应噎了一下，脸上闪过一丝尴尬，但还是鼓起勇气说：“我觉得……我们其实可以互相多了解了解，以后回了城，也好有个照应……”
　　她的话没说完，但意思已经很明显。
　　马晓东合上书，站起身，平静无波地看着她：“林雪凡同志，谢谢你的好意。不过，我个人问题目前不在考虑范围内。以后的事，以后再说。”
　　他的拒绝干脆利落，没有任何转圜的余地。
　　林雪凡的脸瞬间涨红了，眼圈也有些发红。她咬了咬嘴唇，低声道：“我……我知道了。”说完，转身匆匆挤进了人群。
　　马晓东看着她消失的背影，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拿着那本旧书，去跟摊主结了账。
　　他把书塞进随身的挎包里，那里面，还装着高粱送的那个歪扭的蝈蝈笼子和木枪。
　　当他转身准备离开时，眼角的余光似乎瞥见不远处一个熟悉的身影一闪而过，钻进了旁边卖农具的摊位后面。
　　是高粱。
　　马晓东的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随即恢复正常，朝着集市出口走去。
　　他大概能猜到那小子刚才躲在后面听到了什么。
　　心里，莫名地松了口气。
　　而此刻，躲在摊位后面的高粱，背靠着冰冷的铁犁，心脏还在砰砰直跳。他本来是听说有集市，想来看看能不能碰到马晓东，没想到却撞见了刚才那一幕。
　　听到马晓东那样干脆地拒绝林雪凡，听到他说“个人问题不在考虑范围内”，高粱心里像是有朵花儿，啪地一下绽开了，带着点酸涩的甜。
　　他偷偷探出头，看着马晓东挺拔的背影消失在集市的人流里，忍不住咧开嘴，傻笑起来。
　　阳光透过集市的棚顶缝隙照下来，落在他带着疤的额角和傻气的笑容上，明晃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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