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渊

　　疲惫如同最深沉的海水，将张念安的意识彻底淹没。她沉入无梦的黑暗，仿佛过了很久，又仿佛只是一瞬。

　　渐渐地，黑暗开始褪色，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混沌、扭曲的光影。她感觉自己像是在一个万花筒里飘荡，色彩斑斓却毫无规律，形状破碎又不断重组。耳边是模糊的呓语，有时像是地铁里嘈杂的抱怨，有时又像是疗养院中孩子们的哭泣和低语，这些声音交织在一起，拉长、变形，成了无法理解的背景噪音。

　　就在这片混乱即将把她吞噬时，一声清晰的“喵呜”穿透了所有杂音。

　　她循声望去，是那只狸花猫，正蹲在一片流动的、如同油彩般的光晕上，琥珀色的眼睛清澈而稳定，静静地望着她。与周围环境的扭曲不同，它的身影清晰得不可思议。

　　“咪！”猫咪转过身，尾巴高高竖起，优雅地迈开了步子。它走过的地方，那些混乱的光影竟开始平息、固化。

　　张念安不由自主地跟了上去。

　　一步踏出，刺骨的寒风瞬间包裹了她。眼前是望不到边际的皑皑雪山，月光洒在雪地上，反射出清冷的光辉，天空中是璀璨得不像话的银河。明明是夜晚，视野却异常清晰。小猫的身影在雪地上留下一串小巧的脚印，它不时回头，确认张念安跟着。

　　紧接着，场景骤然切换。凛冽寒风被温暖的阳光取代，雪山融化成无边无际的翠绿草原。野花星星点点地开放，微风拂过，草浪起伏，空气中弥漫着青草和泥土的芬芳。明明是白昼，天空却挂着一轮皎洁的明月，日月同辉，却丝毫不显突兀。小猫在及膝的草丛中穿梭，发出欢快的“呼噜”声。

　　未等张念安细细感受草原的广阔，参天古木拔地而起，阳光被茂密的树冠切割成碎片，洒下斑驳的光点。他们进入了幽深的原始森林。空气变得湿润，充满了腐殖质和植物汁液的气息。巨大的蕨类植物和缠绕的藤蔓营造出神秘氛围，偶尔能听到不知名生物的窸窣声，但小猫的步伐依旧从容，仿佛它是这片森林的主人。森林中的光线忽明忽暗，仿佛时间在加速流逝，时而如正午般明亮，时而如黄昏般朦胧。

　　穿过森林，咸腥的海风扑面而来。他们站在了一片空旷的海滩上。夜幕不知何时已然降临，深蓝色的海面上倒映着漫天繁星，海浪温柔地拍打着沙滩，发出舒缓的哗哗声。一轮巨大的圆月低垂在海平线上，将银辉洒满海面。小猫沿着潮湿的沙滩小跑，偶尔停下来用爪子碰碰被冲上岸的贝壳。

　　这一路，昼夜交替，季节流转，地理变迁，全都压缩在短短的一段行走中。张念安早已失去了时间感和方向感，只是本能地跟着。

　　终于，小猫在一片空地上停了下来。空地的中央，生长着一棵巨大到无法形容的榕树。它的树干需要数十人合抱，气根如瀑布般垂落，重新扎入土壤，形成了一片独木成林的奇观。树冠遮天蔽日，仿佛支撑着整个天空。树上萦绕着淡淡的、柔和的光晕，像是无数萤火虫栖息其中，又像是树木本身在发光。

　　小猫仰起头，对着浓密的树冠，“喵——！喵——！”清脆地叫了两声，声音在寂静中传得很远。

　　等待了片刻，一根异常粗壮、却显得十分柔韧的气根，如同拥有生命般，从高高的树冠上缓缓垂落下来，末端恰好悬在张念安和小猫的面前。气根的表面光滑，散发着植物特有的清新气息。

　　小猫轻盈地跳了上去，然后用尾巴尖儿轻轻拍了拍气根，又回头看向张念安，示意她上来。

　　张念安犹豫了一下，伸手触碰气根，触感温暖而坚实。她小心翼翼地踩了上去。气根开始缓缓上升，带着她和猫，穿过层层叠叠的枝叶，向着树冠的深处而去。

　　不知上升了多久，气根停了下来。眼前，粗壮的树干上，竟然镶嵌着一扇门。门是由深色的木材制成，上面有着天然的木纹，看起来古朴而神秘。门虚掩着，缝隙里透出温暖的光芒。

　　小猫从气根上跳下，用脑袋顶了顶门，然后钻了进去。

　　张念安深吸一口气，伸手推开了门。

　　门内是一个温暖、宁静的房间。房间中央，一个穿着素白色长裙的女子背对着她，正低头看着什么。那身影，那裙角的样式……张念安瞬间想起了慈心疗养院幻境中，最后那个哼唱着童谣、用双手为她隔绝噪音的温柔存在。

　　她的心猛地一跳，一股难以言喻的亲切感和疑惑涌上心头。

　　似乎是听到了开门声，那个白裙女子缓缓地、缓缓地转过身来。

　　柔和的光线照亮了她的面容。

　　张念安瞳孔骤然收缩，呼吸瞬间停滞——那张脸，分明就是她自己的脸！

　　“你……？！啊？！！”她下意识地后退半步，却忘了自己正站在门口，后背抵住了门框。

　　“欸？吓到你了？”白衣女子摸了摸自己的脸，“真奇怪，这不应该是你最熟悉的脸吗？”

　　“为什么连声音也一样啊，很可怕，没有人见到会不害怕吧，”张念安偏过头不去看她，“你能不能换一张脸？”

　　“好像不能了欸，我到这里来和你见一面也是很难的，就体谅体谅我吧。”

　　“不要用我的声音说这么恶心的话。”

　　“真讨厌~”

　　“喂！”

　　“好了好了，言归正传。”

　　“你的能力，”女人举起手中的茶杯，轻抿了一口不知何时出现在手中的……热巧克力，语气悠然，“【心映御神】。”

　　“原来那是有名字的吗？”

　　“哈？你连这都不知道吗？难怪才这种程度。”

　　“啧。”张念安皱了皱眉头，“然后呢？”

　　女人放下茶杯，“以心为镜，映照渊海，化念为神。你现在能叫出来的那几个，哀伤、戏谑、愤怒……都只是你内心角落的零星投射罢了。”

　　她抬起眼，目光似乎能穿透张念安的灵魂：“别把自己局限在这方寸之间。你的潜力，远不止于此。”

　　“还有别那么害怕你自己的力量。试着去理解它，引导它，而不是一味地压抑。当你明白你的愤怒是什么了的时候就可以真正掌握着一份力量了，其他两个也是如此。”

　　突然整个榕树空间轻微地颤抖起来，头顶的枝叶发出沙沙的声响，光晕也变得明灭不定。

　　“啧。”女人不满地撇撇嘴，抬头望了眼虚无的上方，“真是小气。”

　　那只狸花猫轻盈地跳上了女人身边的桌面，尾巴尖儿轻轻扫过。

　　“看来今天就只能到这里了。”女人有些遗憾地耸耸肩，对张念安挥了挥手，“下次再见吧。”

　　她像是突然想起什么，指了指桌上的小猫，“哦，对了，你起的名字真的很烂，这家伙叫‘泡芙’。”

　　“喵！”小猫立刻发出抗议般的叫声。

　　“什么嘛，这个你也不喜欢吗？多可爱啊，真是挑剔。”女人戳了戳小猫的脑门。

　　“半斤八两。”

　　“喂！”

　　梦境开始加速坍塌，周围的景象变得模糊扭曲。张念安感到一股力量牵引着她离开。她连忙跟上小猫轻盈跃下的身影，但在跨越某个界限时，脚下猛地一空，失重感瞬间袭来！

　　“啊！”

　　床上的张念安猛地惊醒，弹坐起来，心脏怦怦直跳，额头上沁出细密的汗珠。她穿了两口粗气，抬手揉了揉依旧有些胀痛的太阳穴，喃喃自语：“噩梦吗？”

　　但是梦中的对话清晰得不可思议。她下意识地环顾四周，卧室里一片漆黑，门缝底下，透进来一线温暖的灯光。

　　有人在外面？

　　她轻轻掀开被子，蹑手蹑脚地走到门边，小心地推开一条缝。

　　客厅里，齐云开正盘腿坐在柔软的地毯上，手里拿着一根新买的、带着羽毛的逗猫棒，有一下没一下地晃动着。那只从“迴廊”里带回来的小狸花猫，此刻精神奕奕，正全神贯注地盯着晃动的羽毛，时不时扑腾一下，发出欢快的“喵呜”声。

　　在齐云开旁边，摆着几个崭新的袋子，里面看得出是猫粮、猫罐头，还有一个没拆封的猫砂盆。

　　听到开门声，齐云开头也没回，依旧专注地逗着猫，语气随意地说：“醒了？”

　　小猫咪立刻放弃了眼前晃动的羽毛，小巧的脑袋“唰”地转向门口。当看到张念安揉着眼睛、略带迷茫地站在门后时，它发出一声欢快无比的“喵呜！”，像一颗毛茸茸的小炮弹般从地毯上窜起，几个轻盈的跳跃就来到了张念安脚边，开始亲昵地、一圈又一圈地蹭着她的裤腿，尾巴高高翘起，尖端还愉快地打着小卷。

　　“啧，小白眼狼。”齐云开见状，撇了撇嘴，随手将逗猫棒扔到一旁，故意拉长了语调，“刚才给你开罐头、喂小鱼干的时候，怎么没见你这么热情？好吃的都白喂了是吧？”

　　小猫似乎真的听懂了，它停下蹭动的动作，小小的脑袋有些为难地转过来看看齐云开，又仰起头看看张念安，它犹豫地在两人之间来回踱了几步，发出细微的“咕噜”声，那模样逗得齐云开终于绷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好了好了，不逗你了。”她挥挥手，“看你那点出息。我点了外卖，应该快到了，一起吃点？”她这话是对张念安说的。

　　张念安确实感到饥肠辘辘，精神和身体的双重消耗让她急需补充。她点了点头，轻声道：“谢了。”然后弯腰将还在她脚边打转的小猫抱了起来。小家伙温顺地窝在她怀里，发出满足的呼噜声。

　　“谢什么，顺便而已。”齐云开站起身，走到玄关处看了一眼手机上的外卖配送信息，“嗯，还有五分钟。你先洗漱一下，看你头发乱的。”

　　张念安抱着猫，依言走向洗手间。冰凉的水扑在脸上，让她清醒了不少。

　　当她从洗手间出来时，门铃正好响了。齐云开拎回来一个大大的外卖袋，食物的香气瞬间弥漫在客厅里。她利落地将几个餐盒在茶几上摆开，是几家不同店的东西，有清淡的粥和点心，也有香气扑鼻的炒菜和烤肉，甚至还有一小盒精致的宠物猫餐。

　　“不知道你喜欢吃什么，就多点了几样。”齐云开盘腿坐回地毯上，指了指对面，“坐。”

　　张念安在她对面坐下，小猫立刻从她怀里跳下去，凑到那盒专门为它准备的猫餐前，嗅了嗅，然后愉快地开始享用。

　　两人沉默地吃着东西，只有小猫偶尔满足的舔嘴声和电视里低低的背景音。

　　等张念安也吃完，齐云开站起身，伸了个懒腰，“我走了，你……”她顿了顿，目光扫过张念安依旧有些苍白的脸，“好好休息吧。”

　　“知道了。”张念安轻声道。

　　齐云开摆摆手，拎起垃圾袋，干脆地开门离开。

　　房间里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张念安，和那只已经吃完猫餐、正认真舔着爪子洗脸的小猫。张念安默默地将茶几收拾干净，然后把猫砂盆组装好，倒上猫砂，又拆开一包猫粮备用。做完这些，她感到一种深深的倦意，倒不是想睡觉的那种困，而是精神上的虚脱。

　　她走到沙发边坐下，小猫立刻迈着轻巧的步子跟过来，轻盈一跃，便跳上了她的膝盖，找了个舒适的位置窝成一团，温暖的体温隔着布料传递过来。张念安伸出手，轻轻抚摸着它柔软背毛。她向后靠进沙发里，将小猫更紧地搂在怀中，脸颊无意识地蹭了蹭它毛茸茸的小脑袋。

　　另一边，齐云开刚用钥匙打开家门，就听到厨房方向传来一阵叮叮当当、夹杂着些许手忙脚乱的声响。

　　“啊，阿云，你回来了？”一个脑袋从厨房门后探了出来，脸上还沾着一点面粉，是齐云开的姐姐，齐月明。她看到齐云开，眼睛一亮，随即又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齐云开换上拖鞋，走到厨房门口，抱着手臂倚在门框上，看着里面略显狼藉的料理台和锅里有些焦糊迹象的不明物体，挑了挑眉：“不是说明天再回吗？”

　　“课题结束得比较顺利，就早点改签回来了嘛。”齐月明解释道，顺着齐云开的视线看向自己的“杰作”，讪讪地补充，“这不是……刚看了个教程，想试试嘛。”

　　齐云开叹了口气，走进厨房，挽起袖子，语气带着几分无奈，却又透着熟稔的纵容：“不会做饭的人就不要进厨房添乱了。想吃什么？我给你做。”

　　齐月明立刻如蒙大赦，笑容灿烂起来：“面就好！简单点！”

　　“知道了。”齐云开开始熟练地收拾台面，头也不回地说，“在那里等着，别进来捣乱了。”

　　“知道啦。”齐月明乖巧地应着，退到客厅，安心地窝进了沙发里，听着厨房里传来的动静，她满足地眯起了眼睛。

　　“不许在我做好前睡着。”

　　“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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