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仙

　　一行人带着龙陨之地的失落与谜团，沉默地来到了千尺幢。
　　千尺幢与苍龙岭的孤高险峻截然不同。若说苍龙岭是华山傲然挺立的脊梁，那么千尺幢便是山腹深处一道不愿示人的旧伤疤，深深裂开，蜿蜒曲折，仿佛曾被一柄开天巨斧狠狠劈凿而成。
　　置身其中，仰头望去，两侧陡峭的石壁几乎是垂直地拔地而起，高耸入云，带着一种沉甸甸的、近乎实质的压迫感，狠狠挤压着闯入者的视线与心神。天空被挤压成极高处一道细弱游丝的光线，苍白而遥远，仿佛随时都会因两侧石壁的合拢而彻底湮灭，将不自量力的闯入者碾为齑粉。山风在狭长而逼仄的罅隙间加速穿梭、碰撞、回旋，发出如同万鬼哀嚎、又似无数笛哨被强行吹响的尖利呼啸，更添几分深入骨髓的阴森与凄惶。
　　千尺幢一眼望尽，除了险峻，还是险峻。石阶窄而湿滑，仅容一人小心通过。
　　“这……也看不出有何特殊之处啊？”墨叔一脸急躁。
　　“难道？是在崖底……”望着深不见底的崖壁，高山月身后一男子说道。
　　商玦只在一旁冷漠看着，并不作声。
　　看着商玦的神情，墨叔一步上前，似是有话询问。只是，还未开口，就被高山月一个眼神制止了。
　　商玦像是没注意到这边的眉眼官司，只安静地立着。
　　高山月仿佛知道修仙之人对俗事的排斥，一路上并不过多麻烦商玦。
　　阿离心下微叹，一路相处，她对商玦也有了几分了解：一身正气，知恩图报，对“同类”有问必答，但从不主动插手凡尘俗事！对于凡界之人，说是冷漠，也不至于；说是喜欢，就更不像了……他好似……想要……完全地置身事外？
　　阿离还没理清楚个头绪来，那边高山月等人便已决定探索崖底。
　　商玦亦跟在了后边。不过，倒是个言出必行的仙人，说到做到！
　　众人打起精神，一寸寸地探查石壁、敲击地面、感知气流，甚至连石缝间的苔藓都不曾放过，然而直到行至底部，除了感受到自身在巨大山体前的渺小与寒意，依旧未能发现任何可能隐藏玄机的特殊之处。
　　希望如同风中残烛，一次次被点燃，又一次次濒临熄灭。
　　墨叔心中的焦灼已达顶点，眼看这最后一处寄予厚望的地点也要徒劳无功，他再也按捺不住，一步跨前，来到始终静立如松，与周遭环境格格不入的商玦身边，语气急切，甚至带上了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近乎崩溃的哀求：“商仙人！您……您神通广大，再仔细看看，这里……这里是不是有什么我们凡人肉眼凡胎看不出来的不对劲之处？”
　　商玦的目光淡淡扫过四周，神识亦如无形的波纹悄然蔓延开来。然而，片刻之后，他收回目光与神识，语气依旧平淡得听不出任何情绪，如同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此地情形，以我之力探查，并未发现任何灵力异常或空间扭曲之处！”
　　这句话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锤，狠狠砸在墨叔心上，也砸在每一个尚存侥幸心理的人心头。
　　墨叔闻言，身形猛地一晃，脸上那最后一点血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变得惨白如纸。他仿佛被抽走了全身的骨头，踉跄一下，全靠扶着旁边湿冷的石壁才勉强站稳，眼神彻底空洞下去，嘴里无意识地喃喃着：“没有……什么都没有……怎么什么都没有呢？……”
　　高山月亦是神色一黯，强烈的失望涌上心头，但她深吸一口气，强行将那颓丧压下，脸上努力挤出一丝洒脱的笑容，只是那笑容难免带上了几分勉强：“既是……处处无缘，想必确实是命该如此，强求不得！”
　　她一边说着，一边转向商玦三人，郑重地拱手，声音虽竭力保持平稳，尾音却仍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那便罢了！此番辛苦，多次叨扰诸位仙人了，我们……下山吧。”
　　这“下山”二字，说出口竟是如此沉重！
　　“无妨，交易而已，你已付了报酬。”商玦的回答依旧直接而客观，不掺杂丝毫多余的情感。
　　高山月嘴角扯动了一下，想再说些什么客套话，却发现言语在此刻显得如此苍白无力，终究什么也没说出口，只是默默转身，率先踏上了返回的路。
　　那背影在狭窄的天光剪影下，竟显出几分孤寂与萧索。
　　下山的路，比来时更显沉闷，一行人皆是无语，只余脚步声和风声相伴。
　　高山月及其随从明显情绪低沉，笼罩在一片失落的气氛中。
　　牛壮张了张嘴，看着众人垂头丧气的模样，心里很不是滋味，想安慰几句“留得青山在”或者“以后还有机会”之类的话，可搜肠刮肚，也觉得这些言语在此情此景下显得无比空洞，最终只能化为一声沉重的的叹息，默默跟在队伍末尾。
　　又回到了起点，那块篆刻着龙飞凤舞“华山”二字的巨大石壁旁。夕阳将众人的影子拉得长长，气氛一时有些凝滞，仿佛绕了一个大圈，又徒劳地回到了原点。
　　阿离倒是一幅平静的模样。她立在那块巨大的石碑前，眸光专注地凝视着那两个欲破石而出的朱红大字。不知为何，从龙陨之地出来后，她对此行虽无收获却并无太多失落，反而有种奇异的平静。
　　她盯着那笔画。刹那间，轻轻地，若有所思地笑了笑。
　　一直留意着众人情绪的高山月注意到了阿离这细微的异状，不禁怔了怔，开口问道：“阿离？你可是……有何发现？”
　　说着，她自己也下意识地看向了巨石。那石头是常见的青黑色花岗岩，质地坚硬，因常年风雨洗礼和无数过客的摩挲，表面已被岁月打磨得十分光滑温润。然而，那“华山”两个朱红大字，却鲜艳得异乎寻常，如同新硎初发，每一笔、每一划都蕴含着一种欲要挣脱石面束缚的磅礴力道与生命力。仔细看去，这石刻又明显带着古老的风霜痕迹，绝非近两三百年所能形成，这种“既古且新”的矛盾感，在此刻心细如发的观察下，显得格外突兀。
　　难道关键不在山，不在路，而在这块看似寻常的石头本身？
　　“我在想！”阿离的声音轻柔，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她依旧望着巨石，仿佛在自言自语，“究竟是怎样的能工巧匠，运用了何等的雕刻技艺，才能让这偌大的两个字，每一笔的起承转合，其间的力道、深浅、乃至神韵，都做到如此……分毫不差，浑然一体？”
　　阿离微微偏头，眼中闪烁着探究的光芒，一字一句道：“这真的，是纯粹人力手工能够雕刻出来的吗？”
　　“什么？！”高山月闻言，心头猛地一跳，如同被一道闪电划过脑海！不是石头，而是字！
　　她立刻顺着阿离的目光，无比专注地重新审视那“华山”二字。这一看之下，之前被忽略的细节豁然明朗——这两个字的大小、结构，乃至每一道笔画中所蕴含的“势”，都像是从一个完整的模子里印刻出来的，精准得令人难以置信，确实透着一股非人工的、近乎道法自然的协调与完美！
　　一直静立一旁的商玦，此刻也终于动了。
　　他缓步上前，来到石碑前，不仅用目光仔细审视，更伸出修长的手指，缓缓地、一寸寸地抚过那朱红的刻痕，感受着其中可能蕴藏的细微能量波动。
　　片刻后，他皱起了眉头，沉声道：“确实有古怪！”
　　“什么古怪？”高山月等人精神一振，墨叔更是瞬间驱散了颓唐，喜色爬上眉梢，激动之情溢于言表。
　　商玦收回手，眼中闪过一丝了然：“这块石碑之上，竟被人设下了一种极为高明的‘掩饰术’。此术并非完全隐匿，而是巧妙地扭曲感知，让拥有灵识的修仙之人，会下意识地忽略它的异常，将其视作一块再普通不过的标记石碑。”
　　若非阿离那超乎常理的敏锐观察，点破了那“非人工”的违和感，连他可能都会一直忽略过去。
　　“不知商仙人可有办法破解此术？”墨叔迫不及待地追问，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
　　“稍待片刻。” 商玦不再多言，他双眸微阖，口中低声诵念起一段晦涩玄奥的法诀，同时双手在胸前结出一个复杂的手印。随着他最后一个音节落下，手印向前虚按——
　　刹那间，异变陡生！
　　那石碑上龙飞凤舞的“华山”二字如同水波般荡漾起来，光影扭曲变幻，最终竟缓缓消散，取而代之的，是四行铁画银钩、带着一股苍茫剑意的诗句凭空浮现：
　　千尺幢前一线天，
　　百丈岭处背靠仙。
　　苍龙岭上回头望，
　　锦绣繁华在眼前。
　　墨叔连忙凑上前，从头到尾急切地念诵了一遍，却仍是满头雾水，忍不住问道：“这……这诗句是何意？宝藏何在？”
　　高山月却是目光锐利，紧紧盯着最后两句，低声重复着：“‘苍龙岭上回头望，锦绣繁华在眼前’……站在苍龙岭上回头望，所能望见的‘锦绣繁华’……是指何处？”
　　几乎是不约而同地，几人脑中闪过一个地名——“华阴市！” 那是依托华山脚下发展起来的，最为繁华富庶的城镇！
　　“没错！定是华阴市无疑！”高山月眼中重新燃起炽热的火焰，她脑海中立刻闪现了无数史料典籍：元帝时，无数次亲至华阴；野史中，似有似无的暗示……
　　华阴？阿离心中疑惑，低头掩去了眸中深思，并未出声。
　　多日的阴霾一扫而空，高山月当即拍板，语气斩钉截铁：“我们接下来便立刻启程，连夜下山，前往华阴市！务必抢在其他几路人马之前赶到！”
　　“太好了！我们一定会比其他几路还在云横秦岭打转的人马，先一步找到夏帝宝藏！”墨叔异常兴奋，脸上的皱纹都舒展开来，瞬间年轻了十岁。
　　另外两名随从也一扫阴霾，脸上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笑容。
　　然而，就在这刚刚振奋起来、摩拳擦掌的气氛中，商玦清冷的声音再次响起，如同一盆冰水，恰到好处地浇熄了过热的情绪：“既然线索已明，我等便就此分别吧。”
　　众人一时怔住，脸上的喜悦瞬间凝固。这才想起双方的交易内容——商玦只负责探查华山，并无义务继续陪同寻宝。
　　一路相伴，竟也有了几分知己之意。猛然听到别离之话，众人也平添了几分伤感之情。
　　高山月迅速反应过来，她压下心中的些许遗憾，洒脱地拱手笑道：“理应如此！华山之行能得此线索，已全赖诸位仙人鼎力相助！高山月感激不尽，仙人有事在身，我等便在此别过！”
　　商玦微微颔首，不再多言，率先转身，步履从容地朝着下山的大路而去，身影很快便融入了苍茫暮色之中。
　　牛壮看了看商玦那迅速远去的淡漠背影，又回头看了眼历经波折终于重燃希望的高山月等人，黝黑的脸上露出几分憨厚的不舍，挠了挠头，嘴唇嗫嚅了几下，最终还是什么也没说，只是对着高山月等人抱了抱拳，然后快步跟上了商玦的脚步。
　　“此地一别，山高水长。阿月，诸位，后会有期！”阿离看向高山月，这个短暂相识却颇为投契的朋友，微笑着挥手作别。
　　高山月也郑重回礼，目光落在阿离清丽脱俗的脸上，带着几分感慨与不舍：“阿离，你也保重！但愿……但愿他日有缘，江湖再会！”
　　阿离点了点头，最后看了一眼那在暮色中更显巍峨神秘的华山，然后利落地转回头，锦色的裙裾在山风中轻轻摆动，默默地跟上了前方那两道身影。
　　山脚的大道上，牛壮跟在商玦身后，看着前方那淡漠得不染尘埃的背影，犹豫了半晌，还是忍不住压低声音，似在询问，又似在自言自语地嘟囔道：“商仙人……我们这就走了吗？那夏帝宝藏……”
　　走在前面的商玦，脚步未曾有丝毫停顿，头也未回，只有那清冷的声音，顺着傍晚微凉的山风，清晰地传到牛壮与默默跟随的阿离耳中，带着一种亘古不变的淡漠与透彻的告诫：
　　“既入修仙之途，便应知晓：尘缘俗事，当断则断！我等已依约完成探查，因果已了。凡间宝藏归属，牵涉王朝气运，其中因果纠缠，非我辈当插手之事。”
　　阿离跟在最后，听着商玦那清晰而冰冷的话语，默然不语。她微微垂眸，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一小片阴影，无人能窥见她此刻心中所思。
　　山风拂过路旁的树林，发出沙沙的声响，仿佛在低声诉说着未完的故事。前方的路，在暮色中向着未知的远方延伸。
　　三人一行，渐渐消失在山路的尽头……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