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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长姊。”
梅久臣与几位同僚并肩走出时,听到褚岁聿的的声音,循声看了过去,瞧见等候在门口的褚岁聿,眼睛亮了一下,随即扬起声音应了她:
“岁聿。”
话音刚落,她与同僚们颔首作别。
那几位女官离去时,目光在褚岁聿身上短暂停留,带着不易察觉的打量。
梅久臣加快步伐,待走近到褚岁聿的面前,才道:
“你今日怎的来了?”
虽是疑问,却没有苛责的意味,只有好奇。
“我今早去东宫点卯,听几位大人说宣大人醒了。”
褚岁聿与梅久臣并肩而行,
“便给宣府下了帖子,特地邀长姊下值后一同去看望。”
梅久臣闻言微讶,随即颔首:
“前些日子你和宣大人的事,我也听闻了。”
她语气里带着歉然,
“虽递了信慰问,却总觉得要亲自去看看你才好。谁知反倒让你先来了。”
“我知道中书监事务繁杂。”
褚岁聿微微一笑,
“长姊夙夜在公,我又岂会不知?左右我也无碍,倒是宣大人……”
她适时收住话头,轻轻叹了口气。
梅久臣被她的话牵动思绪,也深深叹息:
“我这些日子被公务缠身,竟不知宣大人已经醒了。于情于理,都该去探望。”
“我们路上详说。”
两人绕到梅久臣的府邸取了备好的礼物。才让马车向着宣府驶去。
车厢内,梅久臣揉了揉眉心,难得露出些许疲态:
“虽说升至中书监是殊荣,但这公务着实繁重,倒不似在廷尉署时那般自在。”
她细细说着中书监事务的繁多。
褚岁聿静静听着,却从她看似抱怨的话语中品出别样意味。
梅久臣条分缕析地说着近日处理的几桩棘手事务,语气虽淡,却透着游刃有余的从容。她本就不是庸才,褚岁聿望着她眼下的青黑,却并不为她担心。
凰帝正需要这样一根筋且能挑起事的能臣,梅久臣的前路,只怕比许多人想的都要长远。
谈及廷尉署,不免就说到宣玉凫遇刺一事。褚岁聿斟酌着,到底没提起“荒井藏尸案”那些隐晦的线索。她自己都不一定能全身而退,实在没有必要将梅久臣牵扯进来。
倒是梅久臣在帝都日久,主动与她说起宣家:
“宣家与别家不同,从定朝以前就是世家门阀。家学深厚,不论女男,皆以读书为要。本家不在帝都,而在汉中。”
“宣玉凫有五女二子。宣不染你是知道的,年少成名却不自矜。其余几个女儿,有的在朝为官,有的尚在苦读。”
“她的长子是宫中的德贵君,很得圣心。次子年幼,我虽不了解,但听人提起,说是极为出挑的男子。廷尉署里常有人同宣大人打探。”
她犹豫了一下,随即接着道:
“但想来,宣大人应当不会轻易将次子嫁出去。兄弟同入后宫,并不少见。况且听闻德贵君身体羸弱,想来宣家次子入宫是迟早的事情。”
梅久臣似是和褚岁聿顺嘴解释,却将其中门道和她说开了。
马车在宣府门前停下。差人通报后,两人在门外静候。
晚风拂过,枝头绿叶发出沙沙轻响。
梅久臣望着渐暗的天色,感慨了一句:
“终日忙碌,明日休沐,反倒不知该做些什么了。”
褚岁聿侧首看她,唇角弯起弧度:
“我倒是有些想法。”
她顿了顿,见梅久臣目光投来,才继续道:
“虽说人间春阑将尽,但山中芳菲应当正好。长姊可愿与我同去赏一赏这晚春?”
“这主意甚好。”
梅久臣几乎未加思索便应下,沉吟片刻又道,
“帝都城外青山诸多,若论晚春景致,当推常烝山。山势高峻,多云雾,多桃花,常有雾里看花之妙。山上的静尘庵也是清修之地,我们届时可在庵中用些斋饭。”
“长姊想得周到,甚合我意。”
褚岁聿眼中微光闪动。
此行的目的已经达到,她的心情也轻快了不少。
正说着,一个女郎快步走出。
她约莫十四五岁年纪,面容尚带稚气,眉眼间却能看出宣玉凫的影子。一见二人,她便上前拱手行礼,举止从容有度:
“梅大人,褚大人,晚辈宣照乘。多谢二位前来看望家母。母亲精神尚好,听闻二位到来,很是欢喜,特命晚辈前来相迎。”
“担不得担不得。劳烦女郎带路。”
褚岁聿和梅久臣简单地客套了一下,也没多说什么。
宣照乘在前引路,三人穿过重重游廊。
廊下有侍女点燃蜡烛,于是,悬挂的灯笼次第亮起,投下了摇曳的光影。
暮色下,假山嶙峋,池水潋滟,宣府的景致雅致却并不奢华。
走了约莫一炷香的工夫,才来到宣玉凫养病的院落前。
空气中飘着淡淡的苦涩的药香。
宣照乘将两人引进室内后,便悄然退了出去,细心地为她们带上了门。
宣玉凫躺在榻上,脸色苍白如纸,连直起身子都显得吃力。
她勉强撑起半个身子与她们说话,每说几句就要停下来喘息片刻。
眼见时辰差不多了,宣玉凫望向梅久臣,声音虚弱:
“梅大人,我忆起之前在中书监处事,有一本记录公务的册子,想赠予你。不如你和照乘去书房一同找找,带回去或许对你有所帮助。”
梅久臣闻言微微一怔,随即领会了她的用意,唇角泛起了然的笑意:
“那下官就多谢大人了。”
她退出时,细心地为二人带上了门。木门合拢的轻响在寂静的室内格外清晰。
“荒井藏尸案后来如何了?”
门刚一关上,宣玉凫便直入主题。
“不太好。”
褚岁聿摇了摇头,
“陈桉已死,如今廷尉署由施樽施大人理事。下官见背后之人下手狠辣,恐其伤及无辜,便将案宗烧毁了。”
她顿了顿,见宣玉凫面色沉郁,又补充道:
“左右案宗已在宣大人和下官的脑中,这便是最好的证据了。”
宣玉凫摇了摇头,随即剧烈地咳嗽起来,瘦削的肩膀不住颤抖。
褚岁聿连忙上前为她顺气,指尖能感受到她脊骨的嶙峋。
“这样不够。你我口说无凭……”
她呼吸急促,待气息稍平后,宣玉凫继续道:
“无妨,咱们还可以继续查。不知你作何猜想,我怀疑此案可能涉及私自冶铁,以及铸造私武。”
说到最后,她的声音越来越轻,像是怕别人听见一样。
她停顿片刻,似是在等待褚岁聿的反应。见对方并无惊异之色,她苍白的唇边泛起一丝苦笑,又掩唇轻咳数声:
“果然,你早已猜到了。”
“下官惶恐,不过些许猜测。直到大人说起,下官这才明了。”
宣玉凫望着她,轻轻摇头:
“何必如此?你我心知肚明。那日,我查阅案宗后,便去翻看了库部曹的相关资料。只能说,目前官府掌握的铁矿、武器,都没有异常——”
她话未说完,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褚岁聿一边为她顺气,一边低声道:
“下官有些猜测,大人权且一听。若真如大人所料是自用,尚不足为虑,只恐……”
她似是有些犹豫,没说完后面的话,而是话锋一转:
“武器笨重,寻常陆运车驾难以运往各地。既然暗中经营多年,无论为财为政,总要有渠道将东西运出去才好。”
“裴家。”
宣玉凫气息平复后,接上了她的话,
“虽说冯虹如今担任大司农,但这种事,总需要商船在明面上遮掩。裴家涉政不深,却掌控着相当大的漕运势力。”
直到告辞离开,褚岁聿仍在思索宣玉凫的话。
“祁阳张氏。以水匪发家,商船之众,难以想象。而裴家的主君,正是祁阳张氏的人。”
——祁阳,她,不,应该是燕绥之的故乡。祁阳张氏,她似乎有些印象。
月色如水,洒在宣府的游廊上。
就在这恍惚间,她似乎看见,惨白的月光下,一个瘦削的身影正踉跄地拉着井绳,他的长发凌乱地披散在肩头,过长的黑发随意地垂落了下来。
井绳摩擦井沿的声音在死寂的夜中格外刺耳。
他终于打上一桶水,水桶撞击井壁发出空洞的回响。随后,他缓缓俯身,取出一方素白的手帕,浸入井水中,帕子吸水后沉甸甸地垂下。
他将帕子搭在木桶旁边,动作缓慢,一圈一圈地解开缠绕在脸上的纱布。
就在纱布即将完全解开的刹那,他的动作猛地顿住。似是察觉到她的注视,他缓缓回过头。
长发随着他的动作向两侧滑落,终于露出了整张脸,他的眼睛阴恻恻地盯着她,声音沙哑:
“女郎为何注视良久?”
“岁聿?”
梅久臣轻轻拍了拍她的肩。
褚岁聿猛地回神,才发现那句话并非来自记忆,而是面前之人发出的。宣斫年停在她们面前,手中端着托盘,上面放着一碗黑乎乎的药汤。他微微一笑,眉眼间却凝着化不开的忧愁:
“方才女郎注视斫年良久,还以为是有何事。”
褚岁聿勉强笑了笑,打了个哈哈:
“方才和宣大人聊起旧事,一时走了神。”
他点了点头,声音清雅:
“天色已晚,两位大人路上小心。”
“多谢。”
他原本没有太在意,端着药走出几步,忽然听见身后传来褚岁聿的低语:
“刚才突然想起我年少时,夜半出门撞鬼的经历...”
他的脚步不由自主地顿住,忍不住回头望去,张口欲说什么,却见二人并未停留,已经走出一段距离,后面的话语更是模糊不清。
他只好无奈放弃,抿了抿唇,垂下眼帘,目光落在手中那碗晃动的药汤上。这才回过头,脚步匆匆地向着宣玉凫的院子走去。
……
常烝山的景色是极美的,山峦拉扯着薄纱一样的云雾,漫山遍野的青色在此处多了一些朦胧的美感。虽然没有见到桃花,但二人并没有扫兴。
梅久臣一路与她谈笑风生,行至接近静尘庵处,山路陡然变得崎岖陡峭。二人商议后,决定弃车步行。
就在拾级而上时,褚岁聿不经意间瞥见停在山路转角处的车驾,那日在宥园前见过,是裴饮月的车驾。
她脚步微顿,眸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很快恢复了平静。
——原本今天只是来探一探安定香,没想到裴饮月竟然也来了。是巧合吗?要不要试探一二?
梅久臣并未察觉她心底的盘算,反而兴致勃勃地拉着她的衣袖:
“岁聿,可不能在此处停下,一鼓作气才好。”
“我竟没注意,原来快要到了。”
她敛起心神,不再多看那车驾一眼,快步跟上梅久臣的步伐。
静尘庵的大殿内,檀香袅袅。一位年长的比丘尼正在讲经说法,声音平和悠远。见梅久臣露出感兴趣的神色,褚岁聿顺势提议:
“长姊,我听闻静尘庵的安定香对睡眠有奇效,想为尚父求一些。”
“那我陪你去吧。”
梅久臣立即应道。
“哎!”
褚岁聿轻轻拉住她的衣袖,忙拒绝了她,唇角勾起一抹浅笑,
“我对这里的佛法也有些兴趣,不如长姊听完后与我说说?我去去就回。”
梅久臣挑了挑眉,目光在她脸上停留片刻,她笑着朝梅久臣眨了眨眼,梅久臣终究没有坚持:
“那你去吧。”
从她意味深长的眼神中,褚岁聿知道她这位敏锐的长姊体贴地没有点破她的目的。
离开了梅久臣的身边,褚岁聿眸光微动,寻了个正在洒扫的小尼姑,温声问道:
“请问比丘尼,贵地该往何处求安定香?”
小尼姑见她面生,先是细心地指了路,见她仍有些困惑,便干脆放下扫帚:
“施主请随贫尼来。”
行至半路,一个侍从突然拦住了去路。
他目光直直地盯着褚岁聿,面无表情地说:
“我家公子有请褚娘子。”
“你家主子是谁?”
褚岁聿不动声色地后退半步。
“褚娘子前去一见便知。”
侍从黑黝黝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她。
她朝小尼姑歉然一笑:
“劳烦比丘尼了。”
小尼姑自觉已经尽到了责任,双手合十,念了句“阿弥陀佛”,便转身离去。
褚岁聿跟在侍从身后,右手不着痕迹地按上了腰间的剑鞘。
——得知她今日行程的人并不多,为何此人早有预料一样?莫非在她身边安插了奸细?是……那些人吗?
她脑中蓦然闪过停着的那辆马车,试探地问了一句:
“你家主子可是裴饮月,裴——”
“娘子进去便知。”
不知不觉间,二人已行至一处僻静的厢房前。“吱呀”一声,木门被侍从推开,他随后便侧身让开,意思明确。
褚岁聿隐晦地扫视四周,确认没有埋伏后,方才迈步而入。
——会是陷阱吗?可是,为什么?
她泼风似的回忆起了自己的这些天的所作所为,自认为找不出差池和破绽。
就在她踏入厢房的瞬间,侍从立即关上了门。
她诧然回首,还未反应过来,一道略感熟悉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绥之。”
她浑身的汗毛瞬间竖起,面上却不动声色,缓缓转身,牵起一个恰到好处的微笑:
“原来如此,我来这里还想不明白,为何裴公子要见我,想来应当是裴公子认错人了。”
她说完后,才看清了裴饮月。他今日内穿月白色的右衽直裾深衣,外搭一件白色氅衣,上面还绣着兰花,头发没有束,只半扎在脑后,可以隐约看见月白色的发带。
素雅的装束在他身上并不显得寡淡,反而衬得他面目如玉,清雅无双,抬眼看过来时,眼尾自然地上挑着,带了些说不清的缱绻。
听了褚岁聿的狡辩,裴饮月只幽幽地看着她,也不反驳,她微微顿了一下,尽管理不直,但气很壮地继续道:
“在下姓褚,名岁聿。家母褚文瑶,朝中太常。”
裴饮月听完了她的话,只是静静地站在她面前,望向她的眼神里带着些说不清的幽怨,良久没有说话。
褚岁聿感觉气氛有些僵,刚想开口缓和一下,便听到裴饮月说话了,
“谁都可能认错你,我不会。”
——你到底是谁啊?我真不认识你啊!
褚岁聿心里已经捧着脸开始尖叫,面上还是云淡风轻:
“尽管裴公子坚持,但在下还是要说,裴公子认错人了。”
——不能认,绝对不能认,认了就要继续逃命了,她好不容易得来的安定生活。
“你竟是忘了。”
他眸光哀戚地望着她,却没有埋怨她的意思,反而泛起了水色:
“你若是记得我,当不会对我如此戒备。”
他的声音很轻,姿态也放的很低,好像褚岁聿对他做过什么一样。
褚岁聿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她俩有一段?她怎么不知道?这么美,应当有印象啊?死脑子,快想啊!
褚岁聿对此有些崩溃。
她的恋爱史乏善可陈,她的风流史五彩纷呈。
——究竟是哪一夜哪一个?不至于吧,她如果睡过应该会有印象,况且她不经常睡这种一看就很贵的男子的。
她拼命想了许久,才听到裴饮月叹了口气,给了她一点提示:
“祁阳,张氏。”
她脑子里突然灵光一闪,脱口而出:
“张家小郎君。”
与此同时,脑子里响起了:
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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