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第十四章
四月的梨城,空气中浮动着一种轻盈的躁动。梧桐枝头爆出嫩绿的新芽,阳光穿过尚显稀疏的叶片,在干净的人行道上投下斑驳跳跃的光点。
梨中的布告栏上,贴出了一张崭新的、盖着红章的通知——《关于梨城中学与梨城大学联合举办“青春飞扬”校园文化交流周活动的预备通知》。
通知末尾,用加粗的字体写着:请学生会宣传部、文艺部、外联部负责人,于本周五下午两点,前往梨城大学行政楼三楼会议室,与梨大相关社团进行初次对接洽谈。
程芸夏捏着那张从布告栏上小心翼翼揭下来的通知复印件,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宣传部部长的头衔,是她上学期凭着一股不服输的劲头和几个还算出彩的策划案竞选得来的。
但“与梨大相关社团进行初次对接洽谈”这个任务,依然像一块沉甸甸的石头,压在了她的心上。
梨大。沈寂衍所在的大学。
这个认知,让原本普通的校际公务交涉,莫名地镀上了一层隐秘的、让她心跳加速的微光。
她要去他学习和生活的地方,以“公事”的名义。甚至有可能……会遇到他?
这个可能性像一颗小火星,掉进她心里那片名为“沈寂衍”的干草堆,瞬间燃起了小小的、噼啪作响的火焰。是期待,也是紧张。
她开始不自觉地在意起那天要穿什么衣服,头发要不要重新打理一下,甚至对着镜子练习了好几种“偶遇时自然又不做作的打招呼表情”。
周五下午,阳光正好。程芸夏换下了呆板的校服,穿上了一件鹅黄色的针织开衫,搭配浅蓝色牛仔裤和白色帆布鞋,头发扎成清爽的高马尾,露出光洁的额头和脖颈。
她对着玄关的镜子最后检查了一遍,确认自己看起来足够青春得体,又不会太过刻意,才深吸一口气,拎着装有策划草案的文件夹出了门。
梨大离梨中不算太远,三站公交的距离。但踏入梨大校门的那一刻,程芸夏还是感到了一种截然不同的气息。
校园比梨中开阔许多,道路两旁是高大的香樟和银杏,绿意葱茏。
古朴的红砖教学楼与现代化的玻璃幕墙建筑错落有致,抱着书本的学生三三两两走过,空气里弥漫着一种自由的、学术的,又略带散漫的氛围。
按照通知上的指示,她找到了行政楼。三楼会议室的木门虚掩着,里面已经传来了交谈声。程芸夏轻轻敲了敲门,然后推门进去。
会议室里坐着五六个人,有和她一样穿着便服、略显青涩的高中生,也有几个明显是大学生模样的年轻人。
看到程芸夏进来,一个戴着黑框眼镜、气质干练的女生站了起来,微笑着伸出手:“是梨中宣传部的同学吧?我是梨大学生会宣传部的部长,林薇。欢迎。”
林薇?程芸夏觉得这名字有点耳熟,但一时想不起在哪里听过。
她连忙伸出手和她握了握:“你好,我是程芸夏。请多指教。”
会议很快开始。双方简单介绍了各自为这次“文化交流周”准备的初步设想和资源。
梨大方面显然经验更丰富,思路也更开阔,提出的几个联合活动点子都很有创意。
程芸夏一边认真听着,做着笔记,一边悄悄观察着对面梨大的几位学长学姐。
林薇逻辑清晰,口才出众;旁边一个叫周航的男生负责外联,说话风趣幽默;还有一个叫苏晴的学姐,负责文艺活动,气质温婉。
他们谈论着场地申请、经费预算、宣传渠道、节目筛选……那些对程芸夏来说还有些陌生的大学事务词汇,从他们口中流畅地吐出,带着一种成熟的、游刃有余的气场。
程芸夏心里那点因为来到沈寂衍学校而产生的隐秘雀跃,渐渐被一种实实在在的压力和些许的自惭形秽取代。
和他们比起来,自己那点高中社团的经验,显得如此稚嫩和微不足道。
“关于开幕式那天的暖场视频和宣传片拍摄,”林薇将话题引到一个具体问题上,目光扫过在场众人,“我们这边可以提供设备和部分技术支持,但脚本创意和出镜人选,可能需要梨中的同学多费心。毕竟要体现两校学生的青春互动嘛。”
在场的高中生们互相看了看,都有些犹豫。出镜拍宣传片?这对他们来说可是头一遭。
“或者,”林薇笑了笑,目光落在有些走神的程芸夏身上,带着点鼓励,“程学妹有什么想法吗?我看你的策划案里,对视频风格的设想还挺有创意的。”
突然被点名,程芸夏一个激灵,从自惭形秽的情绪中回过神来。她定了定神,强迫自己集中注意力,拿起自己准备的草案:“我的初步想法是,可以用一个‘寻找’的主题串联。梨中和梨大的学生,因为某个共同的兴趣爱好或者一本书、一首歌,在校园的不同角落‘寻找’彼此,最后在开幕式上相遇,象征两校文化的交流和融合。出镜人选的话……”她顿了顿,鼓起勇气,“可以尝试从两校选拔,不一定非要颜值多高,但要有表现力,能传递出青春和寻找的那种感觉。”
她说完,有些忐忑地看着林薇。这个点子是她熬夜想的,不知道在专业的梨大学生会部长看来,会不会太幼稚。
林薇听完,没有立刻评价,而是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寻找’的主题……有点意思。比单纯摆拍有故事性。出镜人选从两校选拔,也能增加参与感和代表性。”她转向旁边的周航和苏晴,“你们觉得呢?”
“我觉得可行,”周航摸着下巴,“就是选拔和拍摄周期可能会拉长,得抓紧。”
“故事性强的视频,传播效果会更好。”苏晴也表示了赞同。
得到肯定,程芸夏心里悄悄松了口气,脸颊因为激动和紧张而微微泛红。看来,她也不是完全插不上话。
会议又持续了半个多小时,初步敲定了几个合作框架和接下来的分工。
结束时,已经快下午四点了。林薇收拾着东西,对程芸夏和其他几个梨中学生笑着说:“辛苦大家跑一趟。下周我们会把更详细的方案发到群里。对了,难得来梨大,要不要顺便参观一下?我们学校有几个地方还是挺有名的,比如镜湖,还有新建的图书馆。”
其他几个同学纷纷表示还有事,要先回学校。程芸夏心里却动了一下。参观梨大?这或许是个……“合理”的、在校园里走走看看的机会?说不定……
“我……我想去看看图书馆,可以吗?”她听到自己小声问。
“当然可以。”林薇爽快地点头,指了指窗外一栋造型现代、在阳光下泛着金属光泽的庞大建筑,“那就是新图书馆,刷学生卡或者登记身份证就能进。里面环境不错,你要去的话,从这边穿过去最近。”她给程芸夏指了条近路。
“谢谢学姐。”程芸夏道了谢,和其他人一起走出行政楼。在楼前分开后,她独自一人,朝着林薇指的方向,慢慢走去。
心脏,又开始不听话地加速跳动。脚步踩在梨大宽阔洁净的柏油路上,目光掠过两旁枝叶繁茂的行道树,掠过匆匆而过的抱着书本或背着乐器的学生,掠过红砖墙上爬满的翠绿藤蔓。
这就是沈寂衍每天生活学习的地方。他可能刚从这个路口走过,可能在那个长椅上看过书,可能就在前方那栋教学楼上着课。
这个认知让眼前的景色都蒙上了一层奇异的滤镜。她像个小心翼翼的探险家,试图从每一处景物中,捕捉到一丝属于他的痕迹。
新图书馆果然气派,巨大的玻璃幕墙映照着蓝天白云。程芸夏在入口处登记了身份证,走进宽敞明亮的大厅。
内部空间挑高极高,安静得能听到中央空调低沉的送风声和远处翻动书页的细微声响。巨大的书架上,书籍一直延伸到目光难以触及的穹顶,空气里弥漫着纸张和油墨特有的、沉静的味道。
她漫无目的地在底层逛着,看着那些或埋头苦读、或对着笔记本电脑蹙眉沉思的大学生,心里那种“闯入者”的感觉又隐隐浮现。
这里属于另一个世界,一个更成熟、更广阔、有沈寂衍存在的世界。
而她,只是一个偶然来访的高中生。
就在她站在一排高大的外文书架前,仰头看着那些令人望而生畏的厚重书名时,身后不远处的楼梯上,传来一阵熟悉的、清朗带笑的说话声,还有一个她更加熟悉的、平静低沉的应和声。
“……所以老张那组数据肯定有问题,我昨晚又验算了一遍,误差出在第三组样本的预处理上。”是程辞的声音,带着点熬夜后的沙哑和惯有的嘚瑟。
“嗯,模型本身也需要调整,边界条件设得太理想化了。”紧接着响起的,是沈寂衍那独特清冽的嗓音,语气平淡,却一针见血。
程芸夏的身体瞬间僵住,血液仿佛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褪得干干净净,留下冰凉的震颤。她猛地转过身,背紧紧靠在冰凉的书架上,借着高大书架的遮挡,偷偷望过去。
从螺旋楼梯上并肩走下来的,不是程辞和沈寂衍又是谁?程辞穿着件皱巴巴的灰色连帽衫,头发乱糟糟的,手里抓着个平板电脑,正侧着头跟沈寂衍说着什么,表情激动。
沈寂衍走在他旁边,穿着简单的白衬衫和深色长裤,肩线挺直,手里拿着几本厚厚的书和一个黑色的保温杯。
他微微侧耳听着程辞的话,镜片后的目光落在前方的地面上,神情专注,偶尔点一下头。
他们显然刚从楼上的研究室或者自习区下来,正要离开图书馆。两人之间那种自然熟稔、仿佛自成一体不容他人插足的氛围,让躲在书架后的程芸夏,心跳如擂鼓的同时,又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紧张和……一丝退缩。
是直接走出去打招呼?还是……就这样躲着,等他们走过去?
就在她内心天人交战、犹豫不决的几秒钟里,程辞的大嗓门已经逼近了这边。
他似乎终于说完了他的数据问题,话题一转,胳膊肘撞了沈寂衍一下,声音带着戏谑:
“喂,阿衍,听说今天梨中那边来人了?谈那个什么交流周?啧,你说会不会碰到我家那个小鬼?她好像是宣传部的吧?上次流感要不是我英明神武把你留下当特护,她能好那么快?这死丫头,病好了也不知道来梨大看看她哥,没良心……”
他的话像一连串小锤子,敲在程芸夏紧绷的神经上。他果然知道她今天要来!那沈寂衍……也知道吗?
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沈寂衍。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握着书的手指微微收紧,骨节泛白。
他没有接程辞关于“特护”和“没良心”的调侃,只是淡淡地回了句:“会议应该结束了。”
“结束了?”程辞左右张望了一下,“那说不定能在校园里碰到?走,去镜湖那边转转,那帮小孩开完会说不定去那边拍照打卡了。”他说着,就要拽着沈寂衍往图书馆侧门的方向走——那正是程芸夏躲藏的书架区的另一侧出口。
糟了!他们要过来了!而且走的这个方向,很可能一眼就看到她。
程芸夏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现在走出去?太尴尬了。
好像她故意躲在这里偷听似的!不出去?被他们迎面撞见躲在书架后,岂不是更可疑、更丢脸?
电光火石间,她几乎是凭着本能,猛地蹲下身,假装系鞋带,将脸深深埋下,长长的马尾辫垂落下来,遮住了大半张脸。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仿佛要挣脱束缚跳出来。她能听到两人的脚步声越来越近,程辞还在喋喋不休地说着什么,沈寂衍偶尔简短地应一声。
脚步声在她身后不远处停下。程芸夏全身的血液都似乎凝固了,系鞋带的手指僵硬得不听使唤,额头上沁出了细密的冷汗。
完了完了,被发现了……
“咦?这谁掉的学生证?”程辞的声音忽然在很近的地方响起,带着疑惑。
程芸夏心里“咯噔”一下,下意识地摸向自己的口袋——空的!她的学生证……什么时候掉的?难道刚才拿身份证登记时带出来了?
“梨市中学,高二(七)班,程芸夏。”程辞念出了学生证上的信息,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喜和戏谑,“哇靠!真是我家小鬼!阿衍你快看!这死丫头,来了也不说一声,还玩躲猫猫?程芸夏!你蹲那儿孵蛋呢?给哥出来!”
躲猫猫?孵蛋?程芸夏的脸瞬间涨得通红,羞愤欲绝。
她恨不得立刻原地消失!可程辞的脚步声已经朝她这边逼近了。
“程芸夏!听见没?别装了!你鞋带系了有一年了吧?”程辞的声音带着毫不掩饰的笑意,已经近在咫尺。
完了。彻底完了。程芸夏绝望地闭了闭眼,认命地、慢吞吞地、像个生锈的机器人一样,僵硬地直起身,转过头——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程辞那张写满了“抓到你了”的得意笑脸,和他手里晃悠着的、她那印着傻气证件照的学生证。
然后,她的目光,越过程辞的肩膀,对上了站在他身后一步之遥的沈寂衍。
他就站在那里,身姿挺拔,手里依旧拿着书和杯子。午后图书馆的阳光透过巨大的玻璃窗,形成一道道光柱,其中一束恰好落在他身上,给他周身镀上了一层毛茸茸的金边,细小的尘埃在他周围飞舞。
他镜片后的目光,平静地落在她因窘迫而通红的脸颊、慌乱躲闪的眼神,和还没来得及“系好”的鞋带上。
那目光很深,很静,像秋日的深潭,表面无波,底下却仿佛藏着无数未明的情绪。
他没有像程辞那样笑,也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她,仿佛在确认眼前这个蹲在书架边、像只受惊兔子般的女孩,是否真实。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图书馆的静谧,阳光里浮动的微尘,程辞脸上促狭的笑,还有沈寂衍那沉静得让她心慌的注视……所有的一切,都像一场荒诞又令人窒息的默剧。
最终,是程辞打破了这令人难堪的沉默。
他上前一步,将学生证塞回程芸夏手里,另一只手毫不客气地揉了揉她的头发,把她好不容易梳整齐的马尾揉得乱七八糟。
“行啊你,程芸夏,”程辞的声音带着憋不住的笑,“来梨大‘公务出差’,都不跟你亲哥报备一声?还蹲这儿吓人?怎么,想来个图书馆奇遇记?”
“我……我没有!”程芸夏抢回自己的学生证,胡乱塞进口袋,手忙脚乱地扒拉着被揉乱的头发,脸颊烫得能煎鸡蛋,根本不敢看沈寂衍,“会议刚结束……我、我就是顺便参观一下图书馆……”
“参观图书馆需要蹲在书架后面参观?”程辞挑眉,显然不信,还想继续调侃。
“程辞。”一直沉默的沈寂衍忽然开口,叫了程辞的名字,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让人下意识安静下来的力量。
程辞转头看他。
沈寂衍的目光从程芸夏通红的脸颊上移开,看向程辞,语气平淡无波:“你不是说,数据模型急着要改?”
“啊?哦对!”程辞一拍脑袋,想起正事,但对妹妹的“捉弄”还没尽兴,眼珠一转,对程芸夏说:“算你走运,哥有正事。不过既然来了,就跟我们一起走走吧,正好让你感受一下梨大的学术氛围,免得以后考不上,哭鼻子。”
说着,他又转向沈寂衍,笑嘻嘻地说:“阿衍,不介意带个‘小拖油瓶’吧?顺便让她给你拎拎书?”他指了指沈寂衍手里那几本厚得能砸死人的专业书。
沈寂衍没理会程辞的胡闹,他低头,看了一眼自己手里的书,又抬眼看向还处在巨大窘迫中、低着头恨不得把自己缩起来的程芸夏。
他沉默了几秒,然后,做出了一个让程辞都愣了一下、让程芸夏心脏骤停的动作——
他上前一步,很自然地将手里那几本沉重的书,递到了程芸夏面前。
“拿着。”他说,声音依旧清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
程芸夏呆呆地抬起头,看着他近在咫尺的脸,和他手里那摞书。阳光落在他清晰的眉眼和挺直的鼻梁上,给他长长的睫毛投下小片扇形的阴影。
他看着她,眼神平静,仿佛这只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请求。
鬼使神差地,程芸夏伸出了手,接过了那摞书。书很沉,带着他掌心的余温,和淡淡的、属于他的清冽气息。
这沉甸甸的重量压在她臂弯里,也仿佛压在了她狂跳不止的心上。
“走了。”沈寂衍见她接过,便转身,率先朝着图书馆侧门走去。脚步不疾不徐,背影挺拔。
“哟呵!”程辞吹了声口哨,一脸“我就知道”的表情,拍了拍还在发愣的程芸夏的肩膀,“愣着干嘛?跟上啊,小书童!”
程芸夏抱着沉甸甸的书,看着沈寂衍已经走出几步远的背影,又看看旁边挤眉弄眼的哥哥,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翻江倒海的情绪,迈开还有些发软的腿,跟了上去。
午后的阳光透过图书馆高大的玻璃门,暖洋洋地洒在身上。
她抱着他的书,走在他身后半步的距离,鼻尖萦绕着书页的墨香和他身上干净的气息。前方,是他清瘦挺拔的背影;旁边,是哥哥聒噪却让人安心的存在。
这场始于“公务”、充满紧张和自惭形秽的梨大之行,最终竟以这样一种她始料未及、窘迫又莫名“圆满”的方式,峰回路转。
而她怀里沉甸甸的重量,和前方那个沉默引领的背影,似乎都在无声地告诉她:有些“寻找”,或许不必刻意。
该相遇的人,总会在某个意想不到的转角,以某种意想不到的方式,不期而遇。
就像此刻,她抱着他的书,走在他走过的路上,沐浴着他所在的校园的阳光。
这算不算是……另一种形式的,“寻找”到了呢?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