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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刀刃和缎带
这世界上有许许多多个位面和空间。
浮景是一个有许多转动着的世界的世界。
西尔维娅知道。
虽然神念审查的学校不教,但利斯马切带给她的大书告诉她。
即便是夕轮的同一个地域,在不同的地质时期,都会呈现出天翻地覆的变化。
莱恩提推荐她阅读的《浮景纹章学》和《夕轮诸族比较社会学》告诉她,不论在夕轮还是在更广阔的浮景,都有许许多多个民族生活着——或者说,生活过。
那些民族的名字、风俗和起源,课本里没有。
教师们拒绝回答与之相关的问题。
图书馆也没有直接介绍它们的书籍。
然而,在类似于建筑史、纹章史、服装史的书籍里,偶尔能捞着零星的吉光片羽。
比如,火盏上的星云羊、烟烛鸟、波纹鱼,和焰离族的改火节有关。
焰离族人用改火节记录季节的更替。
在春华秋实的轮回中,他们认识到,还有一种节律凌驾于人世、王官和权杖之上——那就是宇宙的节律。
又比如,最喜欢在织物上使用麦穗纹样的不是岩念族,而是悬朗族。
这个时而如神灵时而如鬼魅的民族起源于轻灵的光明。
在远古时代,他们不必规律进食,服用清淡的树汁就能过活。
但他们最珍惜土地,最爱护粮草。
神念说,焰离族的故乡是荧惑,悬朗族曾经的合法故乡是扶光,现在则不是了。
悬朗族没有合法的故乡。
他们是天生就该被驱逐的低等族群。
但西尔维娅看到,夕轮也有焰离和悬朗,而且他们已经在这里住了许多个世代。
浮景有十四个疆域。
除了夕轮,荧惑,扶光,还有辰勾,长庚,九苍,惑隐诸岛,重华,暝荒,空溟,白商,霜天,寒律,逝霰荒原。
每个疆域里都有许许多多个文明,许许多多种生活方式。
西尔维娅的头脑像焦躁的火堆,向着天空伸出无数发光的手臂。
她渴望触摸星空中的疆域,面见更多的民族,知晓越多越好的生活和存在方式。
她能看到摸到体验到的却只是所谓的薇雅贵族社会这一种生活方式。
闪瑰厅,宴会,巉岩酒和谗言,学校,迷雾法术,迷雾几何,节食,比赛,雌竞与雄竞。
这就是她所在的文化阶层的全部。
但在整个世界上,它分明不是全部。
往浮景的整个历史看,它不是全部。
往当下的整个浮景看,它也不是全部。
在夕轮的整个历史上,它不是全部。
在夕轮的当下,也不是。
甚至,在醒山和学校所在的两个地区之间的道路和森林里,它也不是。
比如,蘼芜线那边的集市……
这感觉真苦闷。
眼看天穹日升星落,飞花鹿和素魄踩踏雾露升上云霄,大地上百花盛放。
却被束缚着羽翼,不断地往泥沼里下沉。
下沉……
仲夏晚宴结束了。
西尔维娅乘坐飞花鹿车返校。
下车时下雨了。
西尔维娅没回宿舍。
走到祈祷庭院,她就不走了。
在祈祷庭院,她召唤出青蓝色的幻光。
幻光如缎。
它的表面随着她的指向而尖翘,在她移开手指时落下。
手上的触感,则像穿过层层叠叠模糊不清的凝冻,捡拾唯一坚实、尖锐的刀刃。
是的,这种幻光的触感像刀刃。
薄脆,坚硬。
她用它在树杈上打一个结。
青蓝色的绳结。
而后将它用力拽下。
让它溅落在积雨的水洼。
青蓝色的涟漪四散。
绵延的纹路。
青色的轮廓。
像融化的墨水。
让她想起醒山水系。
西尔维娅起身离开祈祷庭院。
走向薄青湖——珊宁拓哭泣过的水泽。
雨天,湖面是闪耀的青蓝。
一种近似于固态釉质的凝滞而鲜艳的颜色。
西尔维娅蹲在湖边。
她试着像珊宁拓一样哭泣。
却哭不出来。
其实,她很讨厌经历过于激烈的情绪。
况且,这里这么好看,有什么可哭的呢?
西尔维娅站起来,沿湖畔漫步。
真好。
至少她还可以来这里漫步。
这里让她想到醒山。
将来找丈夫的时候,问问他家附近有没有像醒山一样的水路山地就好了……
秋季来临时,西尔维娅已经驱散了仲夏晚宴带给她的突如其来的忧伤。
在秋冬,学校里的时光变得像深褐色的咖啡凝冻。
像花草茶杯上的一抹水烟。
柏洛雷茨仍旧节食,且换上了栗子色的长格裙,用细发卡固定南瓜色的帽子。
珊宁拓也节食。
即便她家境优渥,不必再找寻更加有钱有势的夫家。
但她爱美。
“美”是她血管里的必需品。
身上一分一毫的臃肿都让她焦躁落泪。
莱伊特时而暴饮暴食,时而清汤寡水。
取决于她这段时间是想奖励一下因学习、社交和竞赛而连轴转的自己还是想“痛改前非”而穿上露腿的短裙。
是的,这个年代的薇雅贵族女孩服装,夏季长裙曳地,冬季反而裙不过膝。
西尔维娅在水杯里泡冻果球和火蘑卷。
继续穿黑色长裙。
外罩修身的黑大衣。
且在肩头堆上灰蓝的、夜空蓝的、尘土蓝的、雾霭灰的围巾。
她就这样坐在祈祷庭院练习迷雾术。
以及,用幻光打结。
用水能术的水流打结。
用植物能术的藤蔓和草叶打结。
用迷雾打结。
有时候,她也用四处搜罗来的旧衣物碎片。
“你要这条旧裙子做什么?”
莱伊特异样地看着西尔维娅。
“你知道,拿走别人的旧衣服是不体面的,因为薇雅贵族女孩当然要穿新衣服,对吧?”
“我知道。我只是用它们练习打各种结。”
西尔维娅说。
“而且,你是我的朋友。你会替我保密的。”
“练习打结干什么?不如来和我一起参赛,设计鹿车纹样……”
莱伊特一边摇头一边上下打量西尔维娅。
西尔维娅落落大方地朝她笑一笑。
平静地说,“我不喜欢参赛。”
“我知道,我知道。都依你。”
莱伊特双手扶着西尔维娅的肩,
“谁让你是我的好朋友。”
是的,西尔维娅不喜欢参赛。
但她没有不喜欢绘制鹿车纹样。
有时候,她不得不出席一些讲座——
作为特定年级的特定班级里被抽签抽到的学号去凑人头。
坐在心不在焉的人群中,她就在书签上画鹿车。
以及,星辰。
有时是古薇雅文明遗留的星图,从那本古典星算书里默背临摹。
有时则是幻想中朱曦星、九苍星、荧惑星以及长庚星的样子。
朱曦星东升西落。
它升起时,夕轮大地拥有昼时段。
它落下时,雪就也落下。
西尔维娅想象它是五色虹彩的洁白光球,是一头长发的灰衣旅行家,是透明的云雀木叶环,是火炬,塔楼,水灯笼,马车,小火炉……
九苍星悬挂在大地上方,只有阴晴圆缺,没有东升西落。
据说,在夕轮的某些地域,永远看不见九苍星。
它碧蓝晶莹,像天际的一颗泪珠。
西尔维娅把它画成一盏涟漪,一抹冰灯,一泓酒水,或一碗清茶泡落花。
在夕轮看荧惑星和长庚星,是明亮的朱红和珠白色光点。
西尔维娅将荧惑星画成火盏、水灯笼和冻果球,将长庚星画成午夜钻、青悠长和银弦藤的果实。
不,西尔维娅。
醒一醒。它们不是小巧玲珑的球状物质,它们是星域。
在它们之上也行走着像你一样的女孩男孩。
在它们之中也有伊芙的神念军队四处掌控。
但西尔维娅还是忍不住把它们画成这样。
很偶尔很偶尔,她抽出时间来做手账。
在大片空白页上,她临摹利斯马切送给她的大书。
书里各个纪年里夕轮地表的各种各样的风貌。
甚至有时候,她临摹课本插画和示意图。
夕轮气象史的云团,雨流,十八大类、三百二十五类自然迷雾的样态,迷雾生物行走的痕迹。
夕轮地理历史的山脉、冰川、水层云、空原和浮屿。
其实,夕轮地理历史课本里的插画不如利斯马切送她的大书清晰和全面。
每画完一处,西尔维娅就在纸页和墨水的世界里拥有一个小空间。
像是在想象中为醒山河水系写游记一样,西尔维娅为这些墨水空间取名字。
异星的名字。
“九苍星的喜马拉雅大裂谷。长庚星的尘世花环盆地。荧惑星的廷杰贝尔山脉。”
用这种方式,西尔维娅触摸着星空中的疆域。
用想象的目光,虚无的手指,徒劳的原地踏步。
如果她真的会飞就好了。
如果她知道哪里有登上传说中沟通天地的“明煦河”的渡台就好了。
西尔维娅练习用水、雾和幻光打结。
如果哪里有一棵高耸入云的树,她就可以一直往高处打结,荡悠,一直走到天空的外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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