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蠹叟与银角子
蠹叟小豆眼灼灼地盯着她翻书的手，鼻尖几乎要碰到书页，突然发难，不是单一问题，而是连珠炮式的组合考校：
“啧！小丫头，看画儿呢？光看画可不成！考考你。”他枯瘦的手指猛地点向画册上一猿形水怪，“这无支祁的尾巴尖儿，为啥典籍里有的说似蟒，有的说似蛟，偏偏我这本破书上却画得像个捞鱼的耙子？嗯？”
不等回答，手指又唰地挪到一个人面豺身的怪物上：“还有这化蛇，声如婴啼，哇哇的，它为啥哭？是想娘了还是嫌水凉？”
再指向一头生着四只鹿角的精怪：“再说这夫诸，长四只角，它睡觉怎么躺？脖子不硌得慌？你说道说道！”
他的问题刁钻古怪，天马行空，带着明显的玩闹和挑衅意味，小眼睛里闪着促狭的光，分明是想看看这看着斯文秀气的小姑娘脑子到底有多活络。
谢菱歌被这一连串没头没脑、匪夷所思的问题砸得先是一愣，随即噗嗤一声被逗乐了，连日来因兄长之事积压的些许沉闷，此刻也彻底烟消云散。
她眼波一转，竟也学着老伯那煞有介事的模样，一本正经地胡诌起来：
“老伯，您这问题问得可真到点儿上！”她指尖点着那耙子状的尾巴，眉眼弯弯，“我看呐，这无支祁的尾巴兴许是让河底的老王八给咬成这样的，方便它挠痒痒呀！不然深潭底下，后背痒了可找谁挠去？”
接着又指向化蛇：“它哭？指定是嫌水凉！您想啊，成年累月泡在冷冰冰的水里，风湿骨痛能不哭吗？说不定还盼着出太阳晒晒呢！”
最后对着那四角夫诸，她故作沉思状，然后忍俊不禁：“至于它睡觉嘛，兴许是站着睡的吧？或者把角挂在树杈上，跟蝙蝠似的倒挂着睡？这样脖子就不硌了！”
“噗，哈哈哈！哎呦喂！挠痒痒！挂树杈！哈哈哈！” 蠹叟爆发出洪亮的大笑，几乎能震落灰尘，笑得前仰后合，捶胸顿足，眼泪都快飙出来，“人才！小丫头你真是个天才！比那些只会掉书袋、脑袋比石头还硬的蠢材强一百倍！一千倍！”
他像是瞬间找到了绝世珍宝，兴奋得一把扯住谢菱歌的袖子，不容分说地就开始在逼仄的书山卷海里穿梭：
“来来来！光说这些水里的没意思！你看这本《异星录》！说海外有国，人皆碧眼紫髯，坐铁鸟翱翔于天！翅膀不动就能飞！还有这《梦溪残篇》，记了个自行舟，不用帆也不用桨，烧石炭就能日行千里！咕噜咕噜冒黑烟儿！”
“还有这个，前朝宫里流出来的《馔玉秘谱》，说有道失传的浑羊殁忽，是把肥鹅塞进羊肚子里烤，香得能把神仙馋下来。嘿！那帮子酸儒哪里懂得！天天之乎者也，这才是真学问！活学问！”
他唾沫横飞，手舞足蹈，把那些被正统学士嗤之以鼻的“荒诞异志”“奇技淫巧”如数家珍般抖落出来，仿佛找到了这世上唯一能理解他这些宝藏价值的知音。
他俩这头的动静早已惊动了楼下兼卖些劣酒、熟食的角落里的那帮熟客。没过多久，就听下面传来哄笑和议论：
“听！楼上那老书虫又开始了！忽悠，接着忽悠！”
“啧啧，听声音还是个女娃？哎呦，看行头还是位千金小姐！这老蠹叟，骗术见长啊！”
“可不，准又拿他那堆破烂当宝贝蒙人！”
蠹叟正说到兴头上，红光满面，一听这话，小豆眼一瞪，顿时不乐意了。
他噔噔噔几步冲到楼梯口，扒着腐朽的木质栏杆就朝下吼：
“胡说八道！你们这群只识得酒精不识墨香的莽夫！懂什么叫奇文共欣赏？人家小姐是慧眼识珠！天生的灵性！比你们这帮就知道灌黄汤、脑子浑得像浆糊的榆木疙瘩强多了！再说，老夫这些是宝贝！孤本！懂不懂？不是你们那穿肠过的劣酒！”
楼下顿时笑骂声一片。
“老蠹叟，又吹牛！把你那宝贝拿来换碗酒喝啊？”
“呸！想得美！糟践东西！”蠹叟骂归骂，却极其自然地溜达下去，顺手就从最近桌子的碟子里拈了粒茴香豆丢进嘴里，又从另一人手里夺过酒碗灌了一大口。
那帮酒客也嘻嘻哈哈，毫不见怪，还有人给他挪了个座。
“来来来，老蠹叟，坐下说，那小姐怎么个灵性法？”
蠹叟就势坐下，开始跟他们就“千金小姐会不会被忽悠”“什么才是真学问”“奇谈怪论有没有用”等话题展开激烈的辩论，唾沫星子与酒气乱溅。
谢菱歌站在楼梯上方，看着楼下这幕奇景。
古怪的老伯和一群市井酒客吵得面红耳赤，桌上摆着劣酒和廉价吃食，气氛热烈又混沌不堪。
她不由莞尔，觉得这比戏台子上任何一出戏都要鲜活有趣。
她没有下去掺和，只是觉得心情格外松快。她低头看了看手中那本残破的《泽精图考》，又望了望已完全沉浸于舌战群儒、几乎忘了她存在的蠹叟。
她想了想，从荷包里轻轻取出几枚远超旧书价值的银角子，小心翼翼地压在旁边一摞摇摇欲坠的书卷下。
规矩她还懂的，并非真要他白送，也不至于当面给钱伤了老伯那点古怪的自尊。
然后，她抱着这本意外得来的宝贝，悄悄地从吵嚷喧天的蜃楼斋侧门离开，叫上青竹、禾苗回府。
身后还隐约传来蠹叟拔高的嗓门，试图在酒客的哄笑中捍卫他的知己：“你们懂什么！那丫头不一样！她是…是…”
他的话被淹没在更大的哄笑声和碗筷碰撞声中。
谢菱歌觉得，在这个下午，临庆城深巷的破旧书斋里，她意外收获了一位古怪的、有趣的、能让她抛开烦忧、开怀大笑的忘年交。
倒是个有趣的老头。
她掂了掂手中的画册，打算之后若得空，便再来这蜃楼斋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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