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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为朽木不堪大用
梨花虽谢,却又到了百花盛开的时候,比如木香花。
柳栖梧在孟夏月的山野节上再次遇到程正。
他一袭蜜合色的阔袖长袍,未绣花纹却泛着细腻的光泽,垂顺如流水,不见一丝褶皱,发髻只插了一支玉簪,簪身虽无繁复雕饰只打磨得光润莹白,像是将月光封入玉料里,将身姿衬得愈加清俊脱尘。
路过的小娘子忍不住回头,即便如此,他却浑然未觉,温和的目光只注视着刚刚来到木香林的她。
“上次见面还是在端堂兄的生辰日。”
只是才过去一个多月,他看上去要比之前削瘦些。
柳栖梧对着程正身后的张津道:“你家公子近日胃口不适?”
张津还没来得及张口,程正便笑着道:“天气热了,吃的就少了。无妨,秋日还会再补回来。”
柳栖梧与他相识一笑:“原本我约了元月娘子,不过她近日正昼夜不分地准备考学,我去姚府寻她的时候还未睡醒,既如此,我就一个人过来了,只是没想到正好遇上端堂兄。”
张津又要张口,被程正一个侧首给挡了回去。
“山野节宜采笋,早就听闻怀集城外木香林的嫩笋别有一番滋味,我便从麟台赶来了。”
“可端堂兄看起来像是要赴一个重要之人的宴席,不知今日是否另有安排?你不必顾虑我,我大可和萍意她们一起……”
程正轻笑一声,从张津手里接过月牙形的铁铲:“柳栖梧妹妹不必多想,我今日除了挖笋,并无他事。”
盛雍境内,程家在众商之中最是富庶,每年往户署送去不少税额,据说资财几十辈子都花不完,以至于粮仓里装米的筐都是用银线编的。
柳栖梧虽然对传闻将信将疑,但她有次被程正邀请造访程家在怀集购置的宅院后,诧异地发现,虽说程宅处处皆不逾制,但目视之处皆不暇接。
也难怪,他能在挖笋日如往日般穿的低调又张扬,似乎毫不心疼这上好丝绸沾到泥土,就连他手上的笋铲看起来都要比她带过来的好用。
不料,程正说带过来的笋铲太轻了,提议与她更换一把。
柳栖梧掂了掂,轻铲正适合她用。
为尽地主之谊,她自作主张寻了一个小坡,发现半个笋尖都没冒出头来。
芝念指着被人扔掉的笋皮道:“姑娘,大概是我们来晚了,这里早被人挖过了。”
“不如去那儿!”柳栖梧指向林中另一个方向。
结果几人吭哧走到另一个山坡,依旧是别无所获。
柳栖梧不甘心今日就这样打道回府,如果今天不挖到一个笋,今年的好运气可就得不到神明的庇佑了。
自从及笄后,她的日子过得相当不顺,当天就被国主赐了桩不想要的婚。赏筝节后从宫里出来的时候,跟着她的还有王后身边的田嬷嬷和尚仪局里教规矩的几位女官。
她一向是个松弛性子,硬生生要在她们的训导下绷紧弦。
若不是今日山野节,嬷嬷和女官们休沐,她也不能有机会悄悄出府喘口气。
程正突然道:“不如我推荐一处?”
柳栖梧本想说“你第一次来,怎么会知道哪里还有笋”,不料跟过去后,果真在他的带领下寻到一片有笋地。
粗的、细的、嫩的、高的……柳栖梧张开嘴巴,竟被程正抽空投喂了一颗糖球。
甜滋滋的,一点酸头都不带。
她的情绪彻底振奋起来:“端堂兄,今日我不挖个天黑,就不回去!”
程正笑道:“柳娘子是要回去开一个笋店?”
柳栖梧点头应是。
他笑时从不张扬,多是先垂下眼睫看向她,再抬眼时,唇角才慢慢弯起,有时还会轻轻颔首,没有刻意的讨好,也没有刻意的温柔,就像孟夏月的天气,不冷不热,不燥不潮,让人觉得心里像被晒了太阳,暖得松快。
上次在禄安街见面,他虽然也在笑,好像心里是难过的。
明明是他的生辰,也不知被何事牵动了心绪。
于是她提议在山野节的时候可以多挖几颗笋换换运气,还说起自己幼时和母亲来木香林挖笋的趣事。说完,她一手拿着糖画,一手抽出空来从腰间取出一条木匣。
也就是她将这个礼物递给他的时候,他才真正地笑了一下。
木匣里放着的是一柄她手绘的折扇。
为君子,送清风。
——
风自林间吹来,正好吹散柳栖梧“大干一番”的热意。
等她挖到第三颗笋的时候,程正突然道:“我阿爷想让我娶了表妹。”
她暗抽一口气:“这么巧,大家突然都有婚约了。”
他正将挖出来的笋放入她带来的竹筐,闻此动作一滞。
“是你舅父的女儿吗?”
程正点了下头,嘴角的笑变得酸涩:“可我不愿意,血亲之命抵不过我的心意。”
“你母家的亲人对你极好,你若是没有那个想法,他们肯定不会再强迫你的。可我不一样了。”
程正停住铲笋的手,看向她。
“我就没那么幸运了,婚约是国君之命,哪怕我在宫里试过吸入柳絮,都没能让王后改变想法。”
“你还吸了柳絮!”程正扫视她,试图看出她的异样。
“早已无事啦。不过我唯一庆幸的是,东宫的想法和我一致,或许我们很快就要解除婚约了。”
“这是国君与王后都认可的婚事,如何解约?”
“让他们知道我学不会规矩。”柳栖梧抬起袖子,露出小臂。
纤细的小臂上是戒尺留下的痕迹。
程正眸光一颤,他忍不住探出手来,却在要触碰到她的时候缓缓收了回去。
他的声音低沉:“谁做的?”
柳栖梧还是头一回看到他这样严肃的神色,放下窄袖,小声说:“她们也是为了我好,怕我没有世子妃的风度,被人笑话。只是她们不知道,我是宁为朽木,不堪大用。”
“你即使不愿也不能伤了自己身子,大可让我来帮你。”
柳栖梧垂下眼眸:“我叔父也问过我,可我不想因为自己的事影响到他,也不想因此影响到你。”
她看向他:“我知道端堂兄其实不想经商的,做生意只是你无奈下的选择。可你明明那么厉害,短短几年,就让程家做到了盛雍商界第一。以你的才干,入仕定能有个好前程。虽说商户不可入仕,可你能经幕僚的途径参政。不管你用什么法子帮了我,要是被盯着你的人知道,你唯一的路就要被堵死了。”
程正低声道:“你口中的厉害只是我双手沾满了铜臭,连想护的……朋友都护不住,谈何用处。”
他们都失去挖笋的兴致。
准备“班师回府”时,路过的一对父女正巧经过他们所在的竹林,小姑娘指着林地道:“阿爹,怎么这里突然长了这么多笋,昨日过来还是被挖的光秃秃的。”
男人乐呵呵道:“你不知道,一夜春雨就能让笋冒出来,不过能长出大大小小这么多,也是奇了,还真是块宝地。”
他对着柳栖梧和程正问:“我们是附近山农,现在以挖野笋为营生,不知我们父女二人过去会叨扰到少爷和夫人吗?”
柳栖梧摇头一笑,刚要说话,程正道:“无妨,我们正要回去。”
被送入马车前,她问:“我们身上都沾了泥,也不怪他们误解。只是以端堂兄不愿被误解的性子,为何不向他们解释一二?”
“不过是外人,何必多费口舌,”他笑时如沐春风,仿佛方才的沉郁只是她的错觉,“柳栖梧妹妹,我们后会有期。”
分道扬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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