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知后觉

　　保姆车在高速上平稳行驶，车窗外的城市灯火连成流动的光河。展轩靠在座椅里闭目养神，宴会的酒意还未完全散去，额角隐隐作痛。
　　后座另一侧，刘轩丞戴着耳机，手指在平板电脑上划动着什么。展轩睁开眼时，正好看见青年侧脸的剪影——二十一岁的刘轩丞已经褪去了刚出道时的青涩，下颌线条利落分明，在忽明忽暗的光影中显得格外深刻。
　　车窗外飘起夜雨，温度骤降。冷热交替间，车窗玻璃内侧渐渐凝结起一层薄雾。
　　展轩重新闭上眼睛，却听到身旁传来极轻的、指腹摩擦玻璃的窸窣声。他微微掀开眼帘，从睫毛缝隙间看去——
　　刘轩丞摘下了耳机，正望着窗外发呆。他的左手搭在车窗边沿，右手食指无意识地在起雾的玻璃上移动。一笔，一划，缓慢而专注。
　　那是个“展”字。
　　展轩的心跳漏了一拍。
　　然后是“轩”。
　　两个字并排而立，在朦胧的雾气中清晰可见。刘轩丞写字的手指顿了顿，随即像突然惊醒般，整个身体僵住了半秒。展轩甚至能看见他耳根迅速蔓延开的红晕，在车内昏暗的光线下依然明显。
　　刘轩丞迅速抬手，用袖子胡乱抹掉了那两个字。水痕在玻璃上晕开，名字消失了，只剩下凌乱的湿迹。
　　但他没有停下动作。抹掉名字后，他的手在那片被擦净的玻璃上又停留了片刻，指尖无意识地画了个圈，像是要抚平什么，又像是舍不得那片刚刚写下过什么的透明。
　　然后，奇迹发生了。
　　因为刚才的擦拭，那块玻璃变得格外清晰明亮。而此刻，透过这块小小的“窗口”，展轩清楚地看见——刘轩丞的目光正落在玻璃上，而玻璃映出的，是他自己还没来得及闭上的眼睛。
　　他们在倒影中对视了。
　　刘轩丞整个人愣住了，手指还按在玻璃上，保持着那个僵硬的姿势。展轩能看到他眼中闪过一瞬的慌乱，然后是更深的赧然，最后定格成一种近乎认命的温柔。
　　时间仿佛静止了几秒。
　　展轩先动了。他没有移开目光，只是慢慢坐直身体，伸手按下了前排的隔板按钮。轻微的机械声响起，驾驶座与后座之间的隔板缓缓升起，将空间彻底隔成私密的两人世界。
　　刘轩丞的手指从玻璃上滑落，蜷缩在身侧。他垂下眼睛，喉结动了动：“展老师，我……”
　　“写都写了，”展轩的声音里带着酒后的微哑，还有一丝难以察觉的笑意，“擦掉做什么？”
　　刘轩丞抬起头，眼睛亮得惊人：“你看到了？”
　　“我又不瞎。”展轩朝他那边挪了挪，两人的膝盖轻轻碰到一起。他抬手，用手指在刚才刘轩丞写过字的那片玻璃上，重新描摹起来。
　　这次他写的是“刘轩丞”。
　　三个字，工工整整，就像他这个人一样，永远得体，永远妥帖。
　　“二十八的人了，还学小年轻在车窗上写名字，”展轩写完，侧头看向刘轩丞，眼中笑意更浓，“是不是有点幼稚？”
　　刘轩丞盯着玻璃上的名字，看了很久。然后他伸出手，将自己的手掌轻轻覆在展轩还按在玻璃上的手背上。
　　两只手隔着薄薄的雾气重叠，体温透过皮肤传递。
　　“不幼稚，”刘轩丞低声说，声音里有种罕见的、近乎执拗的认真，“我写了2年了，在各种地方。剧本空白处，酒店便签纸，手机备忘录......第一次写在能让你看见的地方。”
　　雨刮器有规律地摆动，车外的世界被切割成模糊的色块。车内却安静得能听见彼此的呼吸。
　　展轩反手握住刘轩丞的手，十指相扣：“为什么是现在？”
　　“因为今天的晚宴上，有导演问我接下来想挑战什么样的角色，”刘轩丞转动手腕，与展轩掌心相贴，“我说，想演一个不用隐藏爱的人。”
　　展轩的心脏猛地一紧。
　　“然后王导说，那得先找到那个让你不用隐藏的人。”刘轩丞看着他，眼睛里有雾气，也有星光，“我看向你，你正在和制片人说话，侧脸在灯光下好看得不像话。我突然就想，去他的隐藏。”
　　车驶入隧道，灯光连成流线。明暗交替中，展轩看见刘轩丞眼中自己的倒影——一个二十八岁、应该成熟稳重的男人，此刻却因为几句话心跳如鼓。
　　“刘轩丞，”他叫他的名字，每个字都咬得很清楚，“你是认真的？”
　　“我像是会拿这种事开玩笑的人吗？”刘轩丞凑近了些，额头几乎抵上展轩的额头，“展老师，我追了你的每一部戏，研究过你的每一个角色。我知道你喜欢喝半糖的拿铁，知道你在片场背台词时会不自觉地捻手指，知道你压力大的时候会一个人去天台吹风......”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热气拂在展轩的唇边：“但我最知道的是，每次和你对戏，我都需要耗尽所有演技，才能藏住眼睛里不该有的东西。”
　　展轩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再次睁开时，他抬手捧住刘轩丞的脸，拇指轻轻摩挲对方发烫的耳垂。
　　“不用藏了，”他说，声音轻得像叹息，却又重得像承诺，“以后都不用藏了。”
　　他吻了上去。
　　这是一个带着雾气与夜雨气息的吻，温柔而绵长。刘轩丞的嘴唇先是惊讶地微张，随即热烈地回应。他的手穿过展轩的发丝，掌心温热。
　　车驶出隧道，城市夜景重新涌入视野。车窗上的雾气因为车内的温度渐渐散去，展轩写的“刘轩丞”三个字也慢慢模糊、消失。
　　但有些东西一旦写下，就再也擦不掉了。
　　分开时两人都轻微喘息，额头相抵。展轩看着刘轩丞湿润的眼睛，忽然笑了：“下次别写在玻璃上了。”
　　“那写在哪里？”
　　展轩拉起他的手，在他掌心一笔一划地写自己的名字：“写在这里。这里不会消失。”
　　刘轩丞握紧拳头，像是要把那个无形的名字攥进血肉里。然后他展开手掌，在展轩掌心回写自己的名字。
　　“盖章了，”他笑着说，眼角眉梢都是年轻人才有的张扬爱意，“反悔无效。”
　　展轩靠回座椅，看着车窗外不断倒退的灯火，忽然觉得这个他生活了二十八年的城市，今夜格外崭新。
　　“不反悔，”他轻声说，手指依然与刘轩丞的交缠，“永远不反悔。”
　　刘轩丞靠过来，把头枕在他肩上。这个姿势不太舒服，但他坚持要这样贴着。
　　“展轩。”
　　“嗯？”
　　“其实刚才在玻璃上写你名字的时候，我许了个愿。”
　　“什么愿？”
　　“希望你能看见，”刘轩丞的声音里带着笑意，“又希望你不要看见。很矛盾吧？”
　　展轩侧头，嘴唇碰了碰他的发顶：“我看见了。而且我很高兴看见了。”
　　车在红灯前停下，雨丝在路灯的光晕中斜斜飘落。展轩望着窗外，忽然想起刚见面时，也是这样一个雨夜，他第一次在围读的时候看到少年时的刘轩丞——那时刘轩丞很安静，话不多，但那双眼睛里的光彩，让他记住了这个名字。
　　从陌生人到同事，从同事到……恋人。
　　缘分真是奇妙。
　　“在想什么？”刘轩丞问。
　　“在想……”展轩顿了顿，“我们第一次见面，在《逆爱》的围读上。你看向我时，手都在抖。”
　　刘轩丞低笑：“那是因为见到了我喜欢的人。你不知道，我紧张得前一晚都没睡好。”
　　“现在呢？”展轩故意问，“现在还紧张吗？”
　　刘轩丞抬起头，认真地看着他：“紧张。但换了一种紧张。以前是怕你不喜欢我，现在是怕你不喜欢真实的我。”
　　展轩望进那双眼睛里，看到了一片清澈而深邃的海。他忽然明白，为什么导演说刘轩丞的眼睛会演戏——因为那里面的感情，从来都不是演的。
　　“我喜欢，”他说，每个字都清晰坚定，“你的表演，和你这个人，我都喜欢。”
　　绿灯亮了，车重新启动。刘轩丞重新靠进展轩怀里，这次展轩调整了姿势，让他靠得更舒服些。
　　“展轩。”
　　“又怎么了？”
　　“我们公开吧。”
　　展轩的手指轻轻梳理着刘轩丞的头发：“想好了？公开意味着什么，你比我清楚。”
　　“我想好了，”刘轩丞的声音闷在他肩上，却很坚定，“我不想再在采访中被问到理想型时兜圈子，不想再在社交媒体上发合照时刻意保持距离，不想再在公共场合上只能隔着人群看你。”
　　他抬起头，眼睛亮晶晶的：“我想正大光明地牵你的手，想告诉所有人，这个优秀得发光的人，是我的。”
　　展轩的心脏被这些话烫得发疼。在这个行业里，他见过太多因为压力而分开的伴侣，见过太多只能藏在阴影里的感情。他二十八岁了，早就过了为爱冲动的年纪，但此刻，看着刘轩丞眼中毫不掩饰的赤诚，他忽然觉得，或许可以再勇敢一次。
　　“好，”他说，“等你手上这部戏的宣传期结束，我们找个合适的时机。”
　　刘轩丞的眼睛一下子亮了：“真的？”
　　“真的。”展轩笑着捏了捏他的脸，“不过在那之前，你得先学会在狗仔镜头前自然点。上次被拍到一起吃饭，你紧张得差点把水杯打翻。”
　　“我那是没想到会有狗仔！”
　　“以后会更多。”
　　“我不怕，”刘轩丞握紧他的手，“有你在一起，我什么都不怕。”
　　车驶入展轩住的小区，在地下停车场缓缓停下。司机很专业地没有立刻开门，而是等了一会儿。
　　展轩看向刘轩丞：“要上去坐坐吗？”
　　刘轩丞的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中闪了闪：“可以吗？”
　　“你说呢？”展轩推开车门，“来吧，家里有醒酒茶，喝了再走。”
　　电梯匀速上升，密闭空间里只有他们两个人。刘轩丞靠在轿厢壁上，看着展轩按楼层键的侧脸，忽然说：“其实我还有件事没告诉你。”
　　“嗯？”
　　“我车里那瓶你最喜欢的香水，不是巧合。是我特意买的，因为想你的时候，可以闻到你的味道。”
　　展轩转过头，电梯的灯光在他眼中映出温柔的光斑：“刘轩丞，你真是……”
　　“太傻了？”
　　“太可爱了。”展轩凑过去，在他唇上轻啄一下，“可爱得让我觉得自己捡到宝了。”
　　电梯“叮”一声到达，门缓缓打开。展轩牵起刘轩丞的手，走出电梯，走向那扇他一个人住了很多年的门。
　　钥匙转动，门开了。暖黄的灯光自动亮起，照亮玄关和客厅。
　　展轩弯腰拿出拖鞋，一双给自己，一双新的给刘轩丞。这个简单的动作，却让刘轩丞眼眶发热——这是第一次，有人在这个家里为他准备专属的拖鞋。
　　“进来吧，”展轩说，声音在空旷的客厅里显得格外温柔，“欢迎来到我的世界。”
　　刘轩丞踏进去，像是踏入了一个等待已久的梦境。他转过身，抱住展轩，抱得很紧很紧。
　　“这也是我的世界了，”他在展轩耳边低声说，“从今以后。”
　　窗外的雨还在下，城市在雨幕中温柔闪烁。而在这间亮着灯的公寓里，两个曾经在镜头前演绎过无数人生的人，终于开始书写属于他们自己的、真实的剧本。
　　没有台词，没有镜头，没有NG。
　　只有心跳声在安静的空间里重合，像是最动人的背景音。
　　而在楼下的停车场里，那辆保姆车的车窗上，雾气已经完全散去。玻璃清澈透明，倒映着停车场惨白的灯光。
　　但若仔细看，在后座右边那侧的玻璃上，还留着两个极淡的指印——那是刘轩丞写下爱人名字的地方，也是展轩回应他的地方。
　　水痕终会干涸，痕迹终会消失。
　　但有些东西，一旦在雾气的见证下发生，就会永远留在记忆的玻璃上，清晰如昨。
　　就像爱。
　　就像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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