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肋骨
让人不舒服的房间,让人不舒服的人。
好不容易到五一,能放两天假,顾陈还得故地重游,过去收拾东西。
感觉很糟。
这个被以前的她称为“家”的地方、以前的她生活的地方现在完全变了个样。
她的生活也是。
一踏进这里,顾陈脑海中就开始回放那天的画面。陈茹君,顾昌毅,顾锦程,还有顾锦程他妈。那个家以这种形式在她眼前支离破碎,有人得意,有人解脱,有人怨恨,有人愤慨。
什么烂俗的剧情。
忍忍吧,顾陈让自己尽量保持平静。想想以后的生活,想想妈妈。她这一个月畅想了太多未来、和她妈的美好生活,这让她勉强冷静下来。
顾锦程守在她的必经之路上,看样子是想挑衅她暂时稳定的情绪。他直勾勾地盯着她,踢了一箱碎纸过来:
“喏,学霸的奖状。”
顾陈扫了一眼,他大概把所有能找到的奖状都撕了一遍,堆了一整箱,期待地等着她的反应。
垃圾。
“我呢,”顾陈把那箱废纸又踢了回去,“最不缺的就是这个。怎么,你撕的时候难道觉得我会哭吗?”
顾锦程像个膨胀的番茄一样涨红了脸,但很快又平静下来,仿佛有什么更值得期待的事在后面。
顾陈突然有一种不好的预感,她冲到自己以前的房间,那里居然变成了杂物间,各种东西无精打采地趴在一起。
“我钢琴呢?”
顾陈看着空空荡荡的书房,从嘴里飘出一句话。
她爸慢悠悠地从后面跟上来,甩下一句:“扔掉了。”
扔掉了。
“……扔掉了。”顾陈艰涩地重复了一遍,她的喉咙大概也生锈了,就跟那架钢琴弦架上的黄铜一样。
她觉得自己就像一根受潮膨胀的琴弦,不上不下地卡在中间。经过岁月的雨季,她已经没有办法变回原来的样子。
迟来的无力涌上心头,她苦苦维持的“还可以”的假象随着这个现实崩塌了,暴露出真实的、遍体鳞伤的自己。
她从小被逼着学钢琴。它不容置喙地闯入她的生活,顾陈不得不爱上了它。在那之后,她们每天都会相伴,钢琴早已成为她表达自己的媒介,她能感受到她们之间冥冥之中的联系。
是的,她知道它老了。它的琴弦总是受潮膨胀,踏板也总是松,她隔一段时间就要翻开盖子拧一拧;音也经常不准,她还买了一套调音设备自己动手。
这么多年,顾陈熟悉它的每个部位,它几乎快成为她的一部分,她从没想过会失去它。
她心里倏然涌起一股尖锐的恨意——恨她没有力量,怪那台乐器实在太笨重了,不像林敛之的吉他,她能背着它去任何地方,像一个轻盈自由的、无处不在的家。
而顾陈的家太笨重了。太苍老、移动的代价太大了,稍一搬动就是伤筋动骨。
她一个人根本做不到。
她甚至开始怪她妈当初为什么逼着她学钢琴,而不是其他乐器。
“那架钢琴都那么老了,从这里搬过去都要报废了,卖也卖不了几个钱,这书房你又不用了,摆在这里还嫌占地方。你要想弹叫你妈再给你买一架呗。”
她爸的声音像惊雷一样在耳边炸响,顾陈看到他正好整以暇地打量自己的表情,她知道顾昌毅就想看她崩溃的样子,然后就能在旁边说说风凉话,类似“你这孩子就是太脆弱了”,或者再加个定语:“女孩子就是太脆弱了”。
顾陈感觉自己的脑海里有一千只苍蝇,她实在忍无可忍,一拳朝他脸上挥去。
.
顾昌毅的头猛地往右一偏,然后捂住脸。捂得很严,顾陈看不见她这一拳的结果,也不清楚情绪在这其中起了多大的作用。
疼痛让他恍惚了几秒,他把头缓缓地转回来,像才反应过来一样,用淬满怒火的双眼跟她对视。有那么一瞬间,顾陈觉得顾昌毅就要像从前每一次那样打她。
——翻来倒去就那么几种打法,她连他打人的步骤都记得一清二楚,还有每一次的恐惧与疼痛。尤其是小时候,她还不懂得躲避的时候,她还不知道反抗的时候。
来啊,打一架吧?随便打成什么样子都好,你想打吗?只要你动手,我们就开始。怎么样?爸爸,从小到大,我只还了你这么一拳,再给我一个发泄怒火的机会吧?
来啊?
……好可惜。
顾昌毅诡异地冷静下来,眼里的怒火熄灭了。顾陈清楚地在他瞳孔里看见自己,也看清了他的畏惧。
多么神奇。
我原来这么生气吗?
他原来也会害怕啊。
顾昌毅去处理伤口了,虽然顾陈觉得那一拳没什么好处理的;她又去收拾东西。
顾锦程又过来堵她,他朝顾陈努努嘴,瞪大眼睛,挤出一个夸张的笑:“就像它一样。你被他们抛弃了。”
呵,“抛弃”。
我又不是什么物品,何来抛弃。也只有你们这种把家长和自己视为主从关系的人才会用到这个词语。
顾陈瞥他一眼,看他那副沉浸其中的模样,觉得说了他也听不懂。
她没去管他,速战速决,收拾完东西转身就走。
.
“顾陈?”顾昌毅叫住她。
他脸肿了。
跟以前的我一样。
不过顾昌毅一般不打脸,所以顾陈那些时候是被她妈打的。
“来,过来,”顾昌毅往他自己的书房走,“有件事要告诉你。”
他坐到他那张老板椅上,点上一支烟,舒服地往后靠,配上他的脸显得有点滑稽,但他本人显然感觉良好。
第二次了。顾陈今天第二次觉得不妙,对他即将要说出口的事。
但她还是站在那里,逼自己站在那里。
“小姑娘真是不聪明,觉得是你妈带大的就一门心思要跟着你妈走。你怎么不看看这么多年养你的钱是谁挣的?是谁让你们搬到省城、住这么大的房子,谁让你能学这么多东西、报那么多班?”
“我看你是跟你妈待得太久了,这么天真。”
他嘴角勾出一个嘲弄的笑,抖了抖烟灰,用烟头指着顾陈:
“你现在跟着你妈回了那个小县城,你能得到什么?那地方有什么?你妈妈懂什么?她这几年上的什么班你知道吗?如果不是因为找到接盘的了,她敢跟我离婚吗?她马上就要和那个初恋结婚了,到时候她上赶着给人家当后妈,你呢?又没爹又没妈!”
……什么?
妈妈要再婚了?
顾陈盯着那个明灭的烟头,努力控制表情。
但没用。
她脸上一片空茫。她不知道自己应当摆出一副什么样的表情。她的大脑大概死机了,她应对这种情况的理论好像都失效了。
顾陈脑子里嗡嗡响,那一万只苍蝇爆炸了,炸成一团黑色的烟花,顾昌毅的声音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你也别觉得你很痛苦,不公平啊什么的,这个世界本来就是这样的。人有时候要认命你知道吗。女的就是跟男的不一样。你看你妈没有男人活得下去吗?你还算好的了,我也没亏待你,让你读书,学那么多东西;多的是早早不读书早早就嫁人的人,你知道吗?”
他无语地把头撇到一边:“真不知道你在不高兴什么。”
随之而来的是反扑的愤怒。顾陈觉得她那一拳打少了。
顾昌毅又点上一根烟,吸了一口继续讲:
“你看看我,以前饭都吃不饱,每天走十几里路去上学,小时候连鞋都没得穿。现在呢,每天忙得脚不沾地,给这个家赚钱,你和你妈还这不满意、那不满意。我为这个家付出了多少,你们为这个家付出了什么?啊我还得天天哄着你们、惯着你们了?不就是有个儿子吗?我要个儿子给我传宗接代怎么了?还伤天害理了?”
“你呢,我给你这么好的条件,现在这么好的生活,让你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也没叫你给我赚钱,也没叫你干嘛,你到底有什么好抱怨的啊。这不是矫情吗?”
“你看看外面有些孩子,有多少连饭都没得吃、水都没得喝?你看看国外,有些乱的地方,命都不一定什么时候就没了,跟他们比你这些痛苦算什么?这就是在无病呻吟你知道么?”
顾昌毅把烟头摁灭,看顾陈的眼神活像她犯了天大的罪。
又是这样。顾陈想。
他在鄙视我的痛苦。谴责我的情绪。他觉得我的痛苦很渺小,甚至是个错误。
不。
难道我的感受是假的吗?
这个世界本来是这样,所以就对吗?
顾陈开口,她知道这段话顾昌毅不会听,她是为自己说的:
“世界上有太多人比我痛苦,我的痛苦就不值一提了吗?世界上会有无数人比我优秀,我的存在就一文不值了吗?”
“可我当下的痛苦就是真实的。我对你的恨意和愤怒它就是真实的、不容忽视的。”
“你说这些不就是想逃避责任吗?我痛不痛苦、是什么性别跟你出轨还生了一个和我差不多大的孩子有什么关系?”
“你赚钱到底是为了这个家还是为了自己?出轨的是你可不是我妈,到底是我妈没有男人活不下去,还是你没有女人活不下去?还说什么‘为了有个儿子’,你跟我妈是生不出孩子了吗?让你不得不找别人?”
“说这么一大段显得你看得多透、多不容易、有多伟大。你自我感觉很好吧?你想让我一辈子活在你的阴影里,服从你的摆布,仰望你的人格,渴求你的认可。”
顾陈对她爸笑:
“做梦。”
她转身就走,没有回头。身后是她爸暴怒的声音:“顾陈!你走了就别回来了!”
行啊。
这垃圾地方谁稀罕啊。
这里烟雾缭绕得像炼丹一样,出门之前,顾陈开口,这是唯一说给顾昌毅的:
“你知道吧?我不是因为我妈把我带大才跟她走的。我是为了离开你。”
身后传来椅子倒地的声响,顾陈听见顾昌毅追出来,朝她咒骂。
顾锦程他妈大概拦了下他,说:“老顾,别这样,她一个女孩子……”
她还能听见她爸的怒吼:“就是要给她点颜色看看!吃了苦就会怕了!怕了就乖了!”
“一个女孩子”?
这算是什么理由?
顾陈把东西都搬出去,在门口等早就联系好的快递员。把东西全部寄好之后又去赶高铁。
出小区的路她走了太多次。一个人走过,两个人走过,三个人也走过。
他们一起去过超市,经常。三个人在路上随便聊点什么,然后走到超市买各自想买的东西。他们偶尔会在小区里散步。他们会送她上学,有时是她妈,有时是她爸,在路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
顾陈才发现,原来他们的眼里从来都只有他们自己。
妈妈。我为什么会妄想着拯救她?要和她并肩同行、一起变好。如此不自量力,到头来自己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笑话。
顾陈停在一个什么地方,不知道,扶着墙狂笑,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笑着笑着还被呛住了,那口气吸到一半就被不知道柳絮还是风堵住,突兀地开始咳嗽。像是要把肺咳出来一样,肋骨也开始剧烈收缩,她不得不靠到墙边,蜷缩身体。
顾陈一边咳一边干呕,嗓子里一股腥甜,感觉有什么絮状物卡在那里、就是出不来,温热的生理性泪水涌出眼眶,左侧的肋骨传来难以忍受的剧烈的疼痛,咳嗽却怎么也停不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一阵尖锐的耳鸣过后,一切终于平息。顾陈捂着肋骨,靠着墙急促地喘息。
世界在一瞬之间空下来了,只剩下浓浓的孤寂缠绕住她,这让她感到恐慌。
她想把手揣进兜里,摸了两次才揣进去。
她紧紧攥住口袋内侧的布料,努力让自己不再发抖,可是她做不到。
顾陈感觉自己又回到了小时候,什么都不懂什么都做不了的小时候。
顾陈讨厌这种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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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子·田子方》:“夫哀莫大于心死,而人死亦次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