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逐

　　温卿月一袭月白宫装，手持玉笛，于湖心亭中等候。
　　皇帝萧衍如约而至，见她身影与暮色湖水融为一体，确有出尘之姿，眼中掠过欣赏。
　　“爱妃今日好雅兴。”
　　“陛下为国操劳，臣妾唯愿以清音为陛下洗尘。”
　　温卿月笑意清浅，目光恭顺，却在皇帝看不见的角度，向宫女兮春极轻微地颔首。
　　笛声起。温卿月吹的是一曲《春江花月夜》，清越婉转，技艺无可挑剔。
　　萧衍一时兴起，命人取来自己的箫，与之相和。
　　帝妃合奏，乐声和谐，暮色水光中，宛如一对神仙眷侣。
　　这一幕落在远处奉命“路过”或早已被风声引来的妃嫔、宫人眼中，无疑是温贵妃圣眷正浓的明证。
　　温卿月心中却冷寂如冰：她在等，等那个人的出现。
　　每一段旋律，都在计算着时间。
　　叶绾正在陈嬷嬷的“监督”下于附近背诵宫规。
　　这声音….是她么……
　　兮春“恰好”路过，对陈嬷嬷道：“嬷嬷，贵妃娘娘正在前面亭中与陛下奏乐，此处恐有冲撞，是否先带叶贵人回避？”
　　声音不大，却足够叶绾听见。
　　姐姐在附近？和皇帝一起？
　　叶绾心脏一缩，几乎本能地想转身逃走。
　　她还没准备好再见那个冷酷的“堂妹”。
　　但陈嬷嬷却沉声道：“既如此，更应前去请罪告退，方合规矩。贵人，请随老奴来。”
　　这是命令，也是指引。
　　叶绾被带到亭外不远处的□□，乐声已清晰可闻。
　　她抬头，恰好看见亭中景象：皇帝专注吹箫，温卿月侧身伴吹，画面美好得刺眼。
　　就在这一刻，温卿月的笛声，极其细微地……走了一个音。
　　非常轻微，不精通音律者根本听不出。
　　但叶绾听出了——姐姐教她音律时说过：“心乱，则音不准。”
　　几乎同时，温卿月像是才发觉有人打扰，笛声骤停。
　　她蹙眉转头，目光精准地锁定了□□中的叶绾，那眼神瞬间从奏乐时的平和，化为被打扰的不悦与冰冷。
　　“何人如此不懂规矩？”她开口，声音不大，却足以让皇帝也停下看来。
　　叶绾慌忙下跪：“臣妾无意冲撞圣驾与娘娘，请陛下、娘娘恕罪！”
　　皇帝萧衍兴致被打断，看了叶绾一眼。
　　宫中竟有如此美人。
　　温卿月却已起身，走到亭边，居高临下地看着跪伏的叶绾。她没有立刻让叶绾起来，而是对皇帝歉然道：“陛下，是臣妾管教不严。”
　　“罢了。”
　　“你，叫什么名字？”
　　“臣妾……叶绾。”
　　“叶绾…？如此貌美。”
　　皇帝那句“如此貌美”话音落下，亭中空气微微一凝。
　　“陛下好眼力。妹妹容色确是不俗，更难得性子安静，于诗书上也有些灵气。”
　　“只是，宫中重才，更重德。容色与才情是锦上之花，规矩与德行才是立身之本。妹妹今日御前失仪，可知错在何处？”
　　他摆了摆手，对仍跪着的叶绾道：“起来罢。”
　　“陛下，不如臣妾二人陪陛下一同饮酒。”
　　温卿月此言一出，不仅叶绾愕然抬头，连皇帝萧衍也略感意外。
　　他看向温卿月，只见她神色从容，甚至带着一丝“姐姐提携妹妹”的温和笑意，仿佛刚才的冷厉斥责只是错觉。
　　皇上心想：温妃这是……不介意朕欣赏叶绾？甚至有意促成？这份“大度”倒是难得。也罢，既已扫兴，有美相伴，饮酒赏月也算雅事。
　　“爱妃此议甚好。”萧衍颔首，目光在温卿月沉静的脸和叶绾难掩惊惶的面上扫过，觉得有趣，“便依爱妃。都坐下吧。”
　　宫人立刻在亭中布设酒具、果品。
　　叶绾如坐针毡。
　　她被迫坐在皇帝右下首，温卿月坐在皇帝左下首。
　　这个位置，她能清晰看见温卿月每一个细微的表情，也能感受到皇帝偶尔投来的、带着探究的目光。
　　温卿月却已恢复了她“贵妃”的从容仪态。她亲自执壶，为皇帝斟酒，动作优雅流畅。
　　轮到为叶绾斟酒时，她指尖微顿，抬眸看了叶绾一眼。
　　那一眼，极其短暂，却不再是冰冷的审视，而是一种沉静的、带着无声指令的凝视。仿佛在说：“稳住，照我说的做。”
　　叶绾心头一凛，垂下眼帘，双手恭敬地接过酒杯。
　　酒过一巡，萧衍随意问道：“叶贵人既出自江湖，可有什么有趣的见闻？”
　　叶绾手心微汗，谨慎答道：“回陛下，民女……臣妾见识浅薄，不过是读了些杂书，略识几个字罢了。江湖广阔，奇人异事虽多，臣妾却无缘得见，只知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乃古人所求。”
　　温卿月适时接口，语气带着些许“过来人”的感慨：“妹妹这话说到点子上了。读万卷书易，在这宫中便能做到；行万里路难，需心胸与眼界。不过……”
　　她话锋一转，微笑着看向皇帝，意有所指：“陛下胸怀四海，志在天下。我等女子虽困于宫墙，若能以诗书明理，以静心养性，也算不负圣恩，不负这万里路外的黎民了。”
　　萧衍果然受用，笑道：“爱妃总是能说出朕心中所想。后宫安宁，女子贤德，亦是社稷之福。”他看向叶绾，“叶贵人既爱读书，平日可多向温贵妃请教。贵妃才学，宫中无人能及。”
　　“是，臣妾谨记。”叶绾连忙应下，心中五味杂陈。向温卿月请教？这戏该如何演下去？
　　温卿月却淡然接受这份“推崇”，对叶绾道：“陛下谬赞了。妹妹若有读书上的疑难，可来问我。只是……”
　　“读书贵在思与悟，而非死记硬背。尤其是史书典籍，其中人物取舍、局势变幻，更需细细揣摩时与势二字，方能有所得。
　　酒至微醺，暮色已深。
　　萧衍看着并坐的两人，一个清冷如月，一个娇怯如花，气氛倒是难得和谐。
　　他今夜心情颇佳，看向叶绾的目光也柔和许多。
　　温卿月将一切尽收眼底。
　　她知道，是时候了。
　　她忽然以袖掩口，轻轻咳嗽了两声，眉心微蹙，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疲态。
　　“爱妃可是不适？”萧衍关切道。
　　“谢陛下关怀，许是夜风微凉，有些头晕。”温卿月声音放软，带着一丝歉意，“扫了陛下雅兴，是臣妾之过。”
　　“既如此，便早些回去歇息。”
　　萧衍起身，自然流露出帝王对宠妃的体贴。
　　皇帝萧衍亲自送了温卿月几步。
　　她突然转身。
　　“陛下与叶妹妹也早些休息。夜深露重，莫要着凉。”
　　这句话说得如此自然，如此体贴，仿佛一位真正关怀妹妹的姐姐，一位体贴君主的妃嫔。
　　这反常的温柔，像一道惊雷，劈在叶绾心上。
　　萧衍望着温卿月离去的方向，神色莫测。半晌，他收回目光，看向身侧脸色苍白的叶绾，忽而一笑：“温妃对你，倒是……用心良苦。”
　　叶绾背脊瞬间绷直，几乎用尽全身力气，才维持住声音的平稳：“贵妃娘娘……待人宽和，是臣妾的福分。”
　　“宽和？”萧衍重复这个词，笑了笑，不置可否。“夜色确实深了。叶贵人，朕送你回去。”
　　不是询问，是命令。
　　叶绾指尖掐进掌心，低头：“谢陛下恩典，臣妾惶恐。”
　　回宫的路不长，却仿佛走了一生。
　　皇帝走在她身侧半步之前，沉默着。
　　终于，到了她的宫室门前。
　　萧衍停下脚步，转身看她。
　　月光下，他的面容少了几分帝王的威严，多了几分属于男子的俊朗与探究。
　　“叶绾。”他第一次叫她的名字，声音低沉，“你怕朕？”
　　叶绾深吸一口气，抬起眼，目光清澈而恭谨，带着恰到好处的怯意与尊敬：
　　“陛下是天，是君。臣妾敬畏天颜，是为本分。只是本为凡人，突入宫中，有些陌生。”
　　萧衍凝视她片刻，忽然笑了，那笑意似乎真实了些。
　　“进去吧。好好休息。”
　　最后两个字，他咬得有些重，眼神深邃。
　　叶绾关上门，背靠着门板滑坐在地，浑身脱力。
　　她摊开手心，全是汗。
　　突然，温卿月来了。
　　没等她反应，门已被无声地推开一道缝。
　　“贱人！”
　　这两个字，裹挟着冰冷的怒意，像淬毒的匕首，狠狠扎进叶绾刚刚松缓的神经。
　　门被完全推开，温卿月站在门口，身上已不是方才离去的月白宫装，而是换了一身更显威仪的深色常服。
　　她脸上没有丝毫疲惫，只有一种被冒犯后的、居高临下的震怒。
　　没等叶绾做出反应，温卿月已疾步上前，扬手。
　　“啪！”
　　一记清脆的耳光，结结实实地扇在叶绾脸上。
　　力道不轻，叶绾被打得偏过头去，脸颊火辣辣地疼，耳朵嗡嗡作响。
　　这一巴掌的疼痛和羞辱，比之前任何冷言冷语都更真实，更残酷。
　　“本宫前脚刚走，你后脚就敢狐媚勾引陛下？！”
　　温卿月的声音因愤怒而微微发颤，眼神却锐利如鹰，紧紧锁住叶绾。
　　叶绾捂着脸，泪水瞬间涌了上来。
　　“娘娘……臣妾没有……”她颤抖着跪下，声音带着哭腔。
　　“还说没有….你这贱人！”
　　“娘娘…..”
　　她急得直磕头。
　　“本宫告诉你，你只是条狗，永生永世不得翻身！”
　　这句话像淬了冰的钉子，一字一句钉进叶绾耳中。
　　她磕头的动作猛地一滞，额头抵着冰冷的地砖，浑身血液似乎都在这一刻冻住了。
　　“你以为有几分颜色，入了陛下的眼，就能爬到本宫头上？”
　　她勾了勾手，像逗狗似。
　　“过来。”
　　叶绾浑身一颤，她死死咬着下唇，唇瓣几乎渗出血来，却还是撑着发软的膝盖，一点一点往前挪。
　　“趴下。”
　　叶绾的动作猛地一顿，像是没听清一般，僵在原地。
　　“本宫的话，你也敢不听？”
　　温卿月见状，冷笑一声，抬脚踢向她。
　　温卿月居高临下地睨着她，眼中满是嫌恶与轻蔑，像是在打量一件毫无价值的玩物。
　　“在这宫里，你的身子，你的命，你的荣辱，全在本宫的一念之间。”
　　温卿月凑近她的耳畔，声音轻得像鬼魅，却字字淬着毒，“本宫有的是法子，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叶绾浑身发抖，泪水模糊了视线，却只能死死咬着唇，不敢发出半点呜咽。
　　说完，她转身，裙摆扫过地面，带起一阵冷风，头也不回地离去。
　　门被重重关上，隔绝了外面的月光。
　　她哭了。
　　温卿月哭了。
　　温卿月没有直接回自己的寝宫。
　　她屏退所有随从，独自一人，走进了御花园最深处、早已废弃的旧水轩。
　　这里野草丛生，门窗破败，月光从破损的屋顶漏下，照着一地尘埃。
　　这是宫里最荒凉、最无人问津的角落，是她多年前发现的、唯一可以暂时不做“温贵妃”的地方。
　　这才是真正的她。
　　门在身后关上。
　　她背靠着斑驳脱落的朱漆木门，一直挺直的背脊，终于彻底垮塌下去。
　　她沿着门板滑坐在地，蜷缩起来，双手死死抱住自己，指甲深深掐进手臂，却感觉不到疼。
　　刚才发生的一切，像一场血腥的梦魇，在脑海中反复闪回。
　　叶绾惊惶瞪大的眼睛。
　　手掌击打脸颊时那清脆又沉闷的触感。
　　叶绾趴伏在地时颤抖的单薄脊背。
　　自己口中吐出的那些恶毒字眼：“贱人”、“狗”、“永生永世不得翻身”……
　　“呕。”
　　一阵剧烈的恶心翻涌上来，她干呕起来，却什么也吐不出，只有胆汁的苦涩灼烧着喉咙。
　　生理性的厌恶，是对自己方才行为的本能排斥。
　　然后，眼泪才后知后觉地、汹涌地决堤。
　　她没有发出声音。
　　只是张大嘴，像是濒死的鱼，任由泪水疯狂奔涌，冲刷着苍白的面颊。
　　无声的恸哭，比嚎啕更加绝望。
　　“我打了她……我骂了她……我让她像狗一样趴下……”
　　“我对她说……永生永世不得翻身……”
　　“绾绾……我的绾绾……姐姐对你……做了世上最恶毒的事……”
　　她抬起自己那只打过叶绾的手，在昏暗的月光下反复地看，然后猛地将手塞进嘴里，用力咬住！
　　血腥味瞬间在口腔弥漫。
　　但这自虐的疼痛，丝毫无法抵消心口那万箭穿心般的剧痛。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她在心里无数遍地嘶喊，却发不出一个音。
　　所有的道歉，所有的爱意，所有的痛悔，都被她自己亲手筑起的高墙堵了回去，只能化作腐蚀五脏六腑的毒液。
　　她想起初相识时，她拉着她的衣袖，软软地喊“姐姐”。
　　想起灯会上，叶绾仰头看天灯时，眼中璀璨的光。
　　想起她写下“掌心握月温如玉”时，那份隐秘的依赖与深情。
　　而如今，她亲手，把那个会发光、会依赖她的女孩，打碎了，踩进了泥里。
　　“这不是保护……这是谋杀……” 一个声音在心底尖啸，“我谋杀了她的天真，她的快乐，她对我的全部信任……”
　　“可是……不这样……她会死……” 另一个更冰冷的声音回答，“在这宫里，天真是催命符，快乐是奢侈品，信任是匕首。我唯一能给她的，就是仇恨。只有恨我，她才能活下去。”
　　“对不起….我还不够强…..姐姐只能这么做了。”
　　两种声音在她脑中厮杀，将她的灵魂撕成碎片。
　　不知哭了多久，眼泪流干了，只剩下空洞的麻木。
　　月光移动，照亮她脸上纵横交错的泪痕和手臂上深深的牙印。
　　她缓缓松开咬得麻木的手，摊开掌心。
　　月光下，那根与叶绾一模一样的银绳，静静地戴在腕间，沾着一点她的泪。
　　她看着它，看了很久很久。
　　而叶绾。
　　她死心了。
　　温卿月不是她的那个温姐姐。
　　不可能是。
　　她恨她，恨这世间。
　　“从今往后，只有恨。”
　　温卿月想让她当一条狗？
　　想让她永生永世不得翻身？
　　那她偏要活下去。
　　活得比谁都好。
　　她要爬上那权力的顶端，要站在温卿月面前，让她看看，她叶绾，不是任人揉捏的软柿子。
　　她要让她，血债血偿。
　　“姐姐，无论你在哪….都要好好的，我也会。”
　　“我要为你….夺得江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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