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能和他埋在一起吗

　　赵明澈还没走进林渔的牢房，林渔激烈地哭着，听到门口的脚步声，她止了哭声，两眼含泪地看了过来。

　　赵明澈心跳加速，下意识想要逃跑。

　　林渔看见赵明澈，很吃力地从地上跪了起来。

　　“赵明澈！”

　　赵明澈愣住了。

　　林渔瘦得不成样子，因为输液，胳膊上明显有着静脉炎的粉色印迹。

　　她已经没有从前那么漂亮了，她的手看起来很吓人，只剩下了一层皮裹在骨头上。

　　“赵明澈！为什么警察说国家会安葬我！你不是说……你不是说我会跟他埋在一起吗！”

　　赵明澈心虚地撇开了头，随后一股对受害人强烈的愧疚感让她不得不冷下声音。

　　“林渔，我也是警察。”

　　“你……什么意思？赵明澈？”

　　林渔的声音带上了一丝哀求，小心翼翼地叫她名字。

　　“赵明澈？”

　　“赵明澈，你在骗我吗？”

　　胃里翻江倒海，赵明澈咬破了自己的舌尖，终于狠下心。

　　是的，林渔罪大恶极，七个受害人都在等她下地狱。她不应该得到更多同情，她不值得自己一直撒谎，她……

　　“赵明澈！”

　　“赵明澈！！”

　　一声声凄厉的呼喊让赵明澈的头剧烈地痛了起来，她想起陈程说，撒个小谎不是大事，她想起陈程让她想想受害人，她想起她第一次看到王留锋给她的尸检报告时的恶心和厌恶——

　　“赵——”

　　“林渔！你本来就该死！”

　　林渔委屈地哀求着赵明澈，她满脸都是眼泪。

　　“我知道……我知道我要死的，赵明澈，你在骗我吗？”

　　“你听不懂吗！你该死！你怎么敢奢望受害人家属原谅你！你不可能跟赵坤埋在一起！永远也不能！”

　　说完，赵明澈浑身颤抖起来，眼前有些发白，耳边听到的一切好像都在离她远去，一切都像蒙了一层雾一样不真实。

　　林渔怔住了，除了眼泪还在流，她就那样——像赵明澈梦里那样，怔怔的、怯生生地看着她。

　　牢房里安静了下来，赵明澈想找个角落躲起来，想让林渔的视线从自己身上挪开，想要自己呼吸一下外面的空气。

　　她下意识抬脚，林渔凄厉又激烈地开始叫她的名字。

　　“赵明澈……”

　　“赵明澈！”

　　“赵明澈！！你骗我！！！”

　　“赵明澈！你不许走！！”

　　赵明澈不敢看林渔，脚步即将踏出屋子时，突然安静了。

　　她下意识回头。

　　林渔不哭了，她像个做错了事的小孩，怯生生地看着她。

　　她坐在地面上，安静地看着赵明澈，一双眼睛无神地看着她的方向。

　　赵明澈脑子里不可以同情林渔的大厦轰然倒塌，她叫人进来打开了林渔的牢门，要他们立刻上报林渔的情况，找医生来。

　　赵明澈手忙脚乱地搂着林渔的肩膀，林渔依然用那样的眼神看着她，呼吸那么浅，就像死掉了一样。

　　“小鱼？小鱼……小鱼，现在把你的戒指还给你，好不好？”

　　“小鱼，手这么冷，你冷吗？”

　　“小鱼，林渔！林渔，你看着我！我没走，我还没走，是不是？”

　　赵明澈轻轻晃了晃林渔的身体。

　　她几乎没有反应，而是像冻住了一样，空洞地看着赵明澈。

　　“我没撒谎，嗯？小鱼，我没撒谎，警察是骗你的，好不好？”

　　赵明澈觉得视线有点模糊，愤恨地抹了一把自己的眼睛，轻轻拍着林渔的后背。

　　她像搂着一副骷髅，只是骷髅还没有咽气。

　　医生来时，赵明澈的同事把她从林渔身边拉开。

　　她看着林渔毫不反抗，似乎把她摆成什么姿势都行，让她跟着去哪都好。

　　一审暂停了。

　　林渔暂时失去了民事能力，她躺在病床上。

　　她插上了鼻饲管，她的身体严重营养不良。

　　医生说，不能保证她还能清醒过来。

　　赵明澈在心里懊悔自己说的那句话，懊悔自己为什么不愿意留点善意的谎言给林渔。

　　——可这个谎言，对赵坤的家人来说公平吗？

　　她不算重大失误和违规，但依然要内部批评教育。

　　陈程看着赵明澈，也说不出什么重话。

　　但赵明澈只是垂着头，说自己应该挨顿骂。

　　她照常在工作，整理新的文件。

　　她拒绝了心理评估，她说自己还可以工作，精神正常。

　　医生说，就算没有这次意外，如果不强迫林渔进食，那林渔能活到死刑那天的可能性都不高。

　　林渔还会醒的。赵明澈告诉自己。

　　她一定会的，等她醒了之后，等审判快速通过，林渔就可以死掉了。

　　——而不是现在。

　　受害人家属对于一审的暂停十分不解，他们问：林渔是不是装的？她是不是想缩在精神病院苟活一辈子？

　　五天后的凌晨，赵明澈从床上坐起来，天还没亮，但她却睡不着了。

　　她总会梦见林渔，今天是带她去看了暴雨后的江河。

　　林渔差点掉进水里，赵明澈很轻易地把她提了起来，她笑着对林渔说，多吃点。

　　她准备出去晨跑，虽然现在出去跑步会像个抢劫的。

　　她戴上帽子，还没出发，手机突然响了起来。

　　“是赵明澈警官吗？”

　　赵明澈心里有种不祥的预感：“怎么了？”

　　“林渔抢救无效去世了，她现在……”

　　到达医院时，赵明澈觉得自己还没睡醒。

　　等她走进医院，就会看见林渔又哭又闹地叫她名字，问她，为什么这么多天都不来看我。

　　等她走进太平间，她还在想，也许林渔躲起来了，找了个角落缩成一团，就等别人找不到她，然后把自己骗来。

　　当赵明澈看见白布下几乎没有起伏的尸体时，她觉得世界冻住了。

　　她机械地走了过去，看着医生掀开了白布，露出了林渔的脸。

　　赵明澈想说：林渔，你知不知道你现在不好看了？你好吓人。

　　林渔闭着眼睛，几乎能看到她皮肉下头骨的形状，她的皮肤暗了下去，不像之前怎么折腾都有些惨白，她的嘴唇几乎缩成了两片干叶子，也没有泪水替她润一润。

　　“林渔……”

　　赵明澈没听清医生在说什么，不知道为什么她总觉得医生说的话那么难理解。

　　“主审警察”“负责”“重大事故”“器官衰竭”……

　　赵明澈突然别过头去，她看着林渔的尸体，眼泪突然开始往下掉。

　　她控制不住自己去触碰林渔那双总是冰冷的手，忍不住想要看林渔吵闹着说“你是不是害怕高兴”“你也这么觉得吧”。

　　她觉得凉飕飕的，好像有把刀在她肚子里翻滚着搅动，又好像变得滚烫，有开水从她头上浇了下来。

　　为什么她手上还有这么多针眼？为什么？她不是说她会吃饭的？

　　“明澈？”

　　陈程匆匆赶来，她扶着赵明澈从太平间离开，赵明澈却始终不肯抬起脚步。

　　“她不能死……她还不能现在死……”

　　陈程轻抚赵明澈的后背，听她喃喃自语。

　　“还不行……她现在死了，那么死刑怎么办？”

　　“明澈，你——”

　　“她不能死……这不是她的错……她、她还是个小孩，她……”

　　林渔死了，一审彻底停止了。

　　殡仪馆里，受害者家属要求看林渔的尸体，他们哭着，说林渔是要逃避死刑。

　　赵明澈不知道该可怜谁。

　　也不知道到底谁死得更惨。

　　她听到有人骂林渔死成这样活该，骂她遭了报应。

　　也有家属开始哭，吵着说这不是林渔，为什么看不出来这是林渔。

　　赵明澈也一样隔着玻璃看着林渔的尸体。

　　是啊，为什么看不出来这是林渔了？

　　她自己把自己杀了，真是活该。

　　她杀人的时候，想过自己也会死得很惨吗？

　　赵明澈又想起那个等着婚纱的林渔。

　　啊，那她会想到的，她会幸福地抱着自己的爱人，煤气中毒、火灾，或者失血过多，然后死掉。

　　那下了地府，告诉林渔，她会在油锅里永生永世被煎炸，那她会哭吗？

　　她会等到自己也死了之后，告状似的指着自己身上被烫伤的痕迹说“我好疼”吗？

　　赵明澈拒绝了陈程的帮助，自己接手了最后的工作。

　　林渔火化后无人认领。

　　赵明澈承担了林渔最后的一程。

　　戒指还给林渔了，她带着它被推进了焚化炉，然后她的骨灰和戒指一同装进了这个小小的盒子。

　　赵坤的父母提起过诉讼，他们认为这是赵坤赚钱买的，戒指要还给他们。

　　法院不予起诉，因为林渔的工资卡，林渔的账户，珠宝店的账上都明确写着，这一对戒指是林渔用自己的工资自己买的。

　　在公墓里，赵明澈告别了林渔。

　　不知道为什么，她不想离开，她想跟林渔多待一会。

　　“小鱼！”

　　赵明澈回头，有小孩指着水池里的锦鲤，闹着要喂鱼。

　　小鱼。

　　赵明澈看了一会水里的锦鲤，它们胖鼓鼓的，跟小鱼一点也不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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