裂秤

　　“凌云杯”八强战，主将台。

　　巨大的电子屏悬吊在场馆上方，实时投映着棋盘上的每一次落子。台下黑压压地坐满了观众，呼吸都压得很轻，生怕惊扰了那方寸之间的无声厮杀。

　　空气绷紧得像一根随时会断裂的弦。

　　宋聆执黑。

　　他的开局依旧带着他特有的灵动，试图在边角挑起纷争，寻找战机。但今天的宋冽，完全不同。

　　冷。

　　极致的冷。

　　从第一手棋开始，宋冽的应对就快得惊人，精准得可怕。他仿佛彻底摒弃了所有情绪，变成了一台绝对理性的、只为胜利而存在的机器。宋聆所有试探性的手段，所有看似巧妙的构思，都被他以最简洁、最有效率的方式一一化解，不留丝毫缝隙。

　　棋局以一种令人窒息的速度向中盘推进。黑白棋子犬牙交错，形势却始终被白棋牢牢掌控，黑棋就像陷入了一张无形的大网，每一次挣扎，都只会被缠得更紧。

　　宋聆的额角渗出了细密的汗珠。他捻着棋子的指尖有些发粘。他能清晰地感觉到，一种巨大的、令人绝望的实力鸿沟。

　　这不是状态好坏的问题。这是彻头彻尾的、全方位的碾压。

　　他偷偷抬眼，看向对面。

　　宋冽微垂着眼，目光专注地落在棋盘上，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一小片阴影。他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呼吸平稳，甚至连坐姿都没有改变分毫。仿佛眼前这盘让宋聆绞尽脑汁的棋局，于他而言，只是一场早已计算完毕的、按部就班的程序执行。

　　那种绝对的冷静和掌控力，本身就是最强大的武器。

　　宋聆感到一阵寒意顺着脊椎爬升。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盘面差距在不知不觉间拉开。黑棋的实空明显落后，中腹的潜力也被白棋牢牢压制。

　　败象已露。

　　观众席上开始响起压抑的议论声。周铭轩坐在观战席第一排，嘴角难以抑制地向上扬起。

　　宋聆陷入了长考。计时器上，他的保留时间正在飞速流逝。他盯着棋盘，眼睛因为过度专注而布满了血丝。每一个可能的变化图都在脑中飞速推演，又迅速被否决。

　　无路可走。

　　无论怎么下，似乎都无法扭转这注定的败局。

　　一种巨大的无力感攫住了他。他几乎要伸手去抓取那两枚表示认负的棋子。

　　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棋子的刹那——

　　他的目光猛地定格在棋盘上。

　　一个点。

　　一个绝对不合常理、甚至堪称荒谬的点。

　　天元。

　　棋盘正中央的那一个点。此刻，正空着。

　　一个几乎被所有职业棋手在实战中遗忘的点。它太过空旷，太过孤立，缺乏效率，在布局和中盘阶段几乎毫无价值。

　　可是……

　　宋聆的呼吸骤然屏住。

　　他猛地抬起头，看向宋冽。

　　宋冽依旧维持着那个姿势，仿佛外界的一切都与他无关。但是，宋聆捕捉到了——在他抬眼看向天元的那一瞬间，宋冽按在膝盖上的左手，指节极其轻微地蜷缩了一下。

　　一个几乎无法察觉的动作。

　　像心跳漏掉的一拍。

　　像冰封湖面下，一尾鱼无声地扭动。

　　训练室里，那颗孤独地落在“天元”位的黑子，那个紧绷到颤抖的背影，再一次无比清晰地撞进宋聆的脑海。

　　这不是计算。

　　这不是棋谱。

　　这是一个信号。一个只有他们两人能读懂的、破碎而隐秘的信号。

　　电光石火间，宋聆几乎没有任何犹豫。

　　他拈起一颗黑子，手臂越过整个纷繁复杂的棋局，越过所有常规的选点，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近乎疯狂的决绝——

　　“啪！”

　　一声清脆得近乎炸裂的轻响，敲碎了场馆里凝滞的空气。

　　黑色的云子，稳稳地、精准地、落在了棋盘正中央。

　　天元！

　　“哗——！”

　　整个观众席瞬间炸开了锅！惊呼声、倒抽冷气声、难以置信的议论声如同海啸般席卷而来。几乎所有职业棋手都愕然地瞪大了眼睛，怀疑自己出现了幻觉。

　　在职业比赛的八强战，在劣势之下，下出如此匪夷所思、近乎儿戏的一手？

　　宋聆疯了？！

　　周铭轩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转化为错愕和不解。

　　直播评论席上，解说员惊得差点咬到舌头，语无伦次地试图分析这手棋可能蕴含的、他们无法理解的深意。

　　所有的镜头，所有的目光，瞬间聚焦在宋冽身上。

　　等待着他的反应。等待着他如何碾碎这荒谬的挑衅。

　　宋冽的身体，几不可查地晃动了一下。

　　像是被一颗无形的子弹击中。

　　他一直没有抬起过的眼睫，终于缓缓掀开。

　　目光，不再是那种绝对的、冰冷的专注。而是带着一种极其复杂的、剧烈动荡的情绪，穿越棋盘上纵横交错的经纬，笔直地、沉重地，落在对面那个少年的脸上。

　　宋聆没有回避他的目光。

　　他迎着他的视线，胸膛微微起伏，眼睛里没有疯狂，没有戏谑，只有一种孤注一掷的、清澈见底的执拗。

　　他在等。

　　等一个回应。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场馆里所有的喧嚣都褪去了，变成一片模糊的背景音。

　　只有他们两人，和棋盘正中央，那颗孤独而刺眼的黑子。

　　宋冽的目光在那颗黑子上停留了许久许久。

　　然后，他极其缓慢地，极其缓慢地，重新垂下眼帘。

　　他伸出手，拈起一颗白子。

　　他的动作不再像之前那样流畅机械，而是带着一种肉眼可见的凝滞感。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等待着他如何严厉地惩罚这手“天元”。

　　白子落下。

　　没有攻击天元。

　　没有趁机扩大优势。

　　甚至没有落在任何预期的、价值最大的地方。

　　它落在了一个同样令人费解的位置——一个近乎“闲着”的、缓手般的点。像是突然放弃了所有的进攻欲望，甚至……像是在主动后退一步。

　　“……”

　　全场死寂。

　　一种比刚才看到“天元”时更深的、更诡异的寂静，笼罩了整个场馆。

　　这已经不是看不懂的棋了。

　　这简直是……一场无人能解的谜。

　　宋聆看着那颗白子，看着宋冽那双重新垂下去、却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的眼睫。

　　他知道了。

　　他读懂了。

　　那颗落在天元的黑子，像一把钥匙，插入冰层深处，撬开了一条无人得见的缝隙。

　　冰墙之后，并非空无一物。

　　宋聆深吸一口气，重新将注意力投回棋盘。棋局尚未结束，胜负依然未定。

　　但有些东西，已经彻底改变了。

　　他拈起下一颗黑子，不再去看那些复杂的定式和大场，而是落在了一个同样看似不起眼，却能与“天元”隐隐呼应的点上。

　　一步。又一步。

　　黑白棋子不再是你死我活的厮杀，而是开始了一种生涩的、试探性的、却无比真实的——

　　对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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